夜幕下的武昌城內……
“弟兄們,今天晚上等月亮到我們頭上的時候,大家就壹起殺出去,打開文昌門。所有人頭上捆壹條白布,左胳膊上綁壹塊紅布,到時候只認服裝不認人!武昌城能否攻克就靠咱們了!”鮑超對眾湘勇說道。
“快到時間了,”彭玉麟拿出了隨身帶的梅花香包,“小姑,等我們平定太平天國之後,我壹定回去守著妳。”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月亮也升到湘勇的頭上了。
“兄弟們,給我殺!”鮑超吼道。
彭玉麟、鮑超指揮三百埋伏在城內的湘勇殺了出來,打開了文昌門,湘勇潮水般從文昌門沖進城來。這些最先沖進城的湘勇,壹個個像發了瘋似的亂砍亂殺,城內秩序大亂。城外其他湘勇,則從炸開的缺口中蜂擁面入。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金銀就搶。火光沖天,哭聲動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
二
待到城中大大小小的戰鬥都結束後,曾國藩帶著壹班幕僚親兵,坐著特制的小船上,夾在居中的十營水師中,這天起航了。為了議事的方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國藩的座船上。時已深秋,長江水顯得比春夏兩季清亮。天空萬裏無雲,燦爛的秋陽,照射著勇丁們劃起的水波,發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因為是乘勝東下,全軍鬥誌旺盛,又在流水的幫助下,船行得很快。曾國藩時而在艙內,時而在甲板上,與彭玉麟、郭嵩燾、劉蓉等人談古論今,意氣風發。目送著兩岸青山向後退去,大家甚是歡快。
黃昏時,近三百艘戰船停泊在葛店。勞累壹天,吃過夜飯後勇丁們都早早安歇。彭玉麟看著艙外被夜色籠罩的江水,心裏很不平靜。白天站在船頭,指揮戰船航行之暇,他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這段江面上,他陪著小姑,度過了壹生中最幸福的壹段日子。白天不允許他多想,現在,萬籟俱寂,塵囂已息,兒時與小姑青梅竹馬的情景,壹幕壹幕地浮現腦海。小姑畫眉般動聽的越語,壹句壹句在耳畔響起。他拿出麒麟梅花圖,輕輕地撫摸,仿佛已墜入愛河,沐浴在小姑的萬種柔情之中……
三
彭玉麟出生於梁園巡檢司署。十歲那年,舅父為王麟在蕪湖找到了壹個品學俱優的先生,於是就在那年告別父母來到蕪湖。玉麟的姨媽五年前正要出嫁時,卻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雖成親多年,卻至今未生得壹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對於玉麟的到來,真如天上落下壹顆星星,歡喜不盡。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且秉性篤厚,對長輩恭順,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愛。
壹個冬天的午後,玉麟放學回家,繞道到附近壹座小山上去看嬉梅。剛到山腳,見山溝邊躺著壹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臉色青白,兩眼覆閉,玉麟嚇了壹跳。心想:這女孩壹定是病倒在這裏,天氣這樣冷,若不叫醒她,病會加重。他蹲下來,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妳醒醒。”
喊了幾聲,那女孩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著他,卻不作聲。玉麟問:“妳是不是病了?”女孩搖搖頭。玉麟好生奇怪,沒有病,為什麽躺在河邊?他想了想,又問道:“妳是餓得很厲害?”女孩點點頭。“我扶妳起來,妳到我家去吧,我請妳吃飯。”女孩望著玉麟,仍然沒有作聲,眼睛裏流出兩行淚水。玉麟明白她心裏在感謝。於是扶起女孩,壹路拎著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況跟外婆說了,王老太太也很憐憫,怕餓過頭的人壹時受不了硬飯,趕緊熬稀飯給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喝了兩碗稀飯後,氣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鋪,要女孩睡到被子裏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動地叫了聲大娘,雙膝跪下去,給王老太太和玉麟磕頭,慌得玉麟趕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門外。王老太太把這事告訴兒子和媳婦,舅父母都稱贊王麟這事做得好,說心腸好的人今後會有好報。玉麟很高興。
到了掌燈時,那女孩還未醒過來。王老太太進屋,坐在她的旁邊。眼前這個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滿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幾滴淚水。過壹會,女孩醒過來。她壹眼看著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邊,心裏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媽媽壹樣,情不自禁地喊了壹聲“大媽”。她向王老太太懇求:“大媽,我不走了,我就留在妳這兒吧!我什麽活都會做。”
王老太太吃了壹驚:“孩子,妳怎麽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妳了。”
女孩流著眼淚說:“大媽,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
王老太太扶著女孩坐起,說:“孩子,妳為什麽昏倒在路邊,妳把詳情給大媽說說吧!”
女孩點點頭,穿上衣,坐在床邊,就像對自己親生的母親樣,傾吐滿腔苦水。
原來,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歲了,是浙江嵊縣人。兩年前,父親得痔病去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誰料半年後,小姑十歲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兒子的死,給小姑母親沈重的打擊。自那以後,母親便病倒了。家貧無錢醫治,拖了壹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壹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小姑雖然沒有讀過書,心眼卻靈秀,裁剪針線,煮飯燒菜,樣樣都做得好,模樣也長得出眾。街坊鄰裏有心腸好的,常常送點東西給她吃。也有人叫她做點女紅,送她些手工錢。這樣過了半年。
有壹天,小姑的壹個遠房嬸子從合肥回來,曉得了小姑的情況,便笑吟吟地來到小姑的家,對她說:“嬸子領妳到合肥去,那裏有個小歌班,班主是我們嵊縣人。妳長得漂亮聰明,今後跟班主學戲,壹定可以賺大錢出大名。”嵊縣是越劇的故鄉,會唱越劇的人很多,小姑也會呼幾句。她不想賺大錢、出大名,但她喜歡越劇,何況家裏沒有掛牽,去就去吧!
小姑跟著遠房嬸子上了路。壹路上,她把嬸子當恩人,盡心盡意照顧她。昨天夜裏,小姑和嬸子落腳在壹家夥鋪裏。半夜醒來,發覺隔壁有兩人在說話。聽聲音,壹人是嬸子,另壹個也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貼著板壁上偷聽。這壹聽,嚇得她臉色煞白,手腳發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原來,她錯把惡鬼當苦薩。這個遠房嬸子,過兩天就要把她賣到壹家窯子裏去做矮子,賣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運的悲慘,壹夜裏,淚水把整個枕頭全部濕透了。小姑想:寧願死,也不進窯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離開夥鋪,不分東西南北,信天跑去,心裏只有壹個念頭:離開嬸子越遠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餓,走到山溝邊想掬口水喝,剛彎下腰,頭壹暈,眼壹黑,便倒在水溝邊……
小姑邊說邊哭,王老太太邊聽邊流淚。老太太自滿女去世以後,常癡心地想帶壹個女孩。她憐憫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歡小姑的清秀靈泛,又壹口紹興府的鄉音,和兒子媳婦商量後,收下了這個養女。
沒有多久,小姑身體復原了,面孔光潔,白裏透紅,益發顯得標致,她勤快溫柔,樣樣活都幹得好,對王老太太像對親生母親那樣貼心,老太太的兒子媳婦,也和對親哥嫂那樣親熱,對待玉麟,則更是關心快貼,無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帶到這樣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愛都奉獻給玉麟。她打算自己壹輩子不嫁人,今後養母歸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為他操持家務,把壹個女人所能做到的壹切,都用來報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壹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學所用的書和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放到竹籃子裏。吃完飯後,她提著竹籃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學的時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學回家後,王麟喜歡畫畫,小姑就常在壹旁幫他鋪紙、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時,她坐在玉麟身邊、聽玉麟講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識,也跟玉麟學得了幾百個字。
“王麟,我問妳壹件事。”有壹天夜晚,王麟在好下含起書本準備休息時。小姑輕輕地問他。
“什麽事,梅姨?”
“我跟妳說過好多次了,妳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妳大兩歲,聽起來多難為情。”
“妳是外婆的養女,我不叫妳姨叫什麽呢?總不能叫妳小姑吧!”
“妳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禮貌了。”
“妳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歡聽。”小姑說著,臉上泛起壹陣紅暈,猶如三春季節,桃花開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後就叫妳小姑吧。妳剛才要問件什麽事?”
“玉麟,妳以前講,古時有個叫蘭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湯給丈夫吃,終於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嗎?”小姑瞪著兩只秋水般的眼晴望著玉麟,壹轉不轉的。
“這怎麽說呢。”玉麟感到很為難,“可能有用吧!不然古書上為何常有割臂療母、割臂療夫的記載呢!”
幾個月後,玉麟感風寒病倒在床,壹連七八天,吃了十來服藥都不見效。這天,小姑端來壹小碗湯:“玉麟,妳把它喝了吧,喝了就會好。”
“這是什麽藥?”玉麟問。
“妳不要管,喝了再說。”
玉麟端起碗,湯上浮著幾個油圈圈,碗中有壹塊壹寸長三分寬的肉條。他望望小姑慘白的臉,有點懷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聲說:“妳把手臂伸給我看!”
小姑兩眼含著淚水,死死地把手縮緊。玉麟明白了,他抓緊小姑的手,帶著哭腔地說:“傻姑,割臂療病,那是古人心誠的表示,哪裏真的就可以治病呢!妳怎麽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裏的淚水流了下來,喃喃地說:“妳不是說有用嗎?即使無用,表示我的心誠也好嘛!”
玉麟哪裏能喝下。從這碗湯裏,玉麟看到小姑那顆水晶般的心。
時間壹天天過去,玉麟和小姑也壹天天長大。玉麟覺得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小姑,常常夜闌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裏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來作妻子。他恨外婆那時為什麽不認小姑為幹孫女,卻偏要認作養女。外婆的女兒,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媽的嗎?但小姑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只要外婆說壹聲,改養女為幹孫女,不就行了嗎?玉麟不敢向外婆開這個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熱切,她更羞於言辭。到了後來,兩人在壹起,又快樂又痛苦。純真的愛情,便被這人為的大石板壓著,只能彎彎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歲期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親辭官,全家回原籍奔喪。行前寫信給玉麟,要他在蕪湖等候。玉麟從出生到現在還沒見過祖母壹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痛。更使他傷心的是,他要離開小姑了。小姑聽到這個消息,哭得兩眼紅腫。她請玉麟給她壹幅畫、畫面是她自己想好的:壹株盛開的紅梅,旁邊站著壹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她的意思,按著她的構思畫了。那壹夜,小姑房裏壹盞油燈壹直亮著,她在用彩色絲線繡這幅畫。那壹夜,玉麟躺在床上,作到天明未合眼。就要離開小姑了,他有種失魂落魄之感。第二天,小快又繡了壹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門進來了。她什麽話都沒有說,拿出兩雙鞋子、四雙襪子、壹個精致的繡荷包,默默地遞給玉麟。看著小姑色憔悴,兩眼無神,玉麟傷心,小姑又從懷裏拿出那幅繡好的麒麟梅花圖來,雙手抖抖地送給玉麟。玉麟接過,只見那只麒麟用臉摩挲著盛開的紅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王麟忽然把小姑緊緊地抱著,壹股熱血在胸中奔湧,他似乎覺得今夜自己已經是壹個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漢。他失去了理智,狂吻著小姑那張潔白細嫩的臉。小姑閉著眼睛,柔軟躺在他的懷裏,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撫愛。當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時候,她壹點也沒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玉麟吹滅了燈……
重新點燃油燈的時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兩頰紅燦燦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說:“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遠是妳的人,三四年後妳壹定回來。”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亂的頭發,說:“小姑,我的姐姐,我的親人,三四年後我壹定回蕪湖來,那時我和妳拜天地,洞房花燭。”
“莫這樣急,玉麟,再晚點,媽媽今年七十多歲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後,我們再成親。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兒,而做她的孫媳婦。再說,妳也還要抓緊時間用功,我盼望妳早日進學中舉點翰林,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後妳回蕪湖來,我陪妳讀書。”
“好,小姑,我聽妳的,等外祖母百年後再說。我要用功,我要早點取得功名,讓妳當夫人。小姑,妳等著我,三四年後我壹定回來。”
“玉麟,我等著妳。此去衡州,登山涉水,妳要保重,妳要常常給我來信。”
玉麟跟著父母,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故鄉,渣江在他的眼裏是陌生而新鮮的。辦完祖母的喪事,他就急忙給小姑寫了壹封信,趁父親發信給上司的機會,順路將此信寄到蕪湖。信中還夾了壹首五律:“昔聞蒸湘水,今日到衡陽。樹繞湘流綠,雲開嶽色蒼。弟兄慚二陸,父母喜雙康。風土初經歷,家鄉等異鄉。”他盡量寫得淺顯,為的是讓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陸”的典故,又在旁邊用小字註著:“系陸機陸雲,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沒有信來。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舅父寄信機會才能捎來壹頁紙幾句話。有沒有信來不要緊,玉麟相信小姑是時時刻刻在想著自己的。
誰知災禍接踵而來,回渣江兩年後,正在壯年的父親卻染病身亡。父親臨死時沒有留給他別的話,只把壹本舊書鄭重交給玉麟,告訴他:這是多年前壹位朋友送的。近幾年來,夷人從水路侵犯我海疆,看來水師在今後會大有用處。原本想起復後,自己訓練水師用。現在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讀。玉麟接過壹看,這是壹本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封面上寫著“公瑾水戰法”。玉麟埋葬父親後,杜門不出,在家細讀《公瑾水戰法》。這是三國時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時所寫的,內有水師的編制、陣法、訓練等內容,是周瑜訓練水師的經驗總結。玉麟認真揣摩周瑜的水師作戰方法,平時常用紙船在池塘裏模擬演習。他相信今後會有壹天用得上。
轉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歲了。喪服剛壹除,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彭家。王氏也想早點抱孫,極力要兒子早成親。玉麟心中想著小姑,根本不理睬這事。每次提起,均以年歲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辭。五年間,玉麟只收到小姑壹封信。信紙拿在手裏皺巴巴的,凹凸不平。玉麟知道,這是小姑寫信時眼淚滴在紙上造成的,真是“壹行者信千行淚”呀!小姑告訴他,外婆身體好,舅父母身體好,她的身體也好,媒人辭掉了幾十個,天天巴望著玉麟回蕪湖。父親已去世,還回安徽做什麽?安徽並沒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江!玉麟看完信後苦笑著。他按捺著火壹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著那壹天。
又過了兩年,從蕪湖來了封急信。信中說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無子,他愛玉麟,把玉麟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邊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的疼愛終生難忘。玉麟又想起風燭殘年的外婆晚年喪子,不知有幾多悲痛。玉麟心裏很難受。他跟母親商議,要把外婆和姨媽接到渣江來奉養。王氏為兒子的孝順所感動。她不知,兒子固然是要奉養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媽”在壹起。玉麟壹路急如星火地趕到蕪湖,祖孫見面,抱頭痛哭,和小姑見面,悲喜交集。壹別七年,小姑已二十六歲,是個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著悲痛欲絕的外婆,玉麟打消了立即成親的念頭。
玉麟護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壹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七年的離別太久太苦了,從今以後永遠不能再分開,過去的虧欠要加倍地補回來。船將到彭澤的時候,玉麟指著長江中高高聳立的小孤山,給她講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壹對恩愛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長江邊靠打魚為生,夫妻倆相親相愛,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有壹年,彭郎病了,壹連半個月不能出船打魚。小姑偷偷地駕了壹只船下水,她要打些魚來為彭郎換藥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沒,她再不能回來了。
彭郎倚門望江,壹聲接壹聲地喊著“小姑,小姑”。忽然,奇跡出現了。彭郎發現江心冒出了壹座小島,看那形狀,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動地撲向江中,向小姑奔去。壹個巨浪過來,彭郎與巨浪合成壹體。它日日夜夜拍著小姑,千百年過去了,永遠如此。
“這是妳瞎編的。”小姑聽著聽著,臉上泛出紅暈,笑著說。
“不是的,書上有記載。”
“那為什麽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著,小姑躺在船艙裏,心裏感到無比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小姑的愛情,最後竟以悲劇結束。眼前似乎浮現壹層陰影,心中有壹種莫名的悵意。
老天真是無眼。正當這對有情人又開始朝朝夕夕相處的時候,壹個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纏住了小姑。壹天清晨.小姑起來到井邊挑水。回來的途中,她覺得喉嚨黏糊糊的,吐出來壹看,她驚呆了:竟是壹口血痰!小姑立時軟癱。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正是死於吐血。這可是不治之癥啊!她明白,得這個病是因為多年來苦苦思念玉麟的緣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眠,睡不著,就起來為玉麟納鞋底。寫信無法寄,她幹脆把鞋底當信紙。這壹針壹線,便是對玉麟說的千言萬語。就這樣活生生地把人給弄病了。
“小姑,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妳的病治好。”玉麟臉挨著小姑的臉說。
“玉麟,妳不要著急,我相信我的病會好。我現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了。”小姑把臉挨得更緊,兩行淚水流在玉麟的臉上。
人力終於無法回天。小姑壹天天瘦了,幹了。她再也不水靈靈、嫩生生了。挨到第二年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小姑卻長眠在寸草不生的鬥笠嶺。玉麟悔恨不已。那時如果鼓起勇氣跟外婆講清壹切就好了。外婆那樣慈祥,對自己、對小姑那樣疼愛,她會寬恕我們的孟浪的。假若那時就攜帶小姑壹道回渣江,怎麽會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呼天搶地,但已經晚了。在小姑的墳前,玉麟栽下壹棵松樹,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圖來,失神地看著,喃喃低語:“小姑.我這壹生要畫壹萬幅梅花來紀念妳,紀念我們生死不渝的愛情。”
那夜,玉麟用淚水作墨,寫了兩首七律
其壹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繇。
鬥笠嶺上冬青樹,壹道土墻萬古愁。
其二
皖水分襟整七年,瀟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思昔增悲哽,無限心腸聽杜鵑。
彭玉麟從墳上回來,已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王氏對兒子事業滿意,就是有壹點不理解:今年都三十七歲了,卻始終不願成家。任妳怎樣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問他,總說:“待金榜題名時,再議洞房花燭事。“王氏想,天下哪有這樣犟的人,倘若這壹輩子名不能題金榜,就壹輩子不成親了麽?幾多人在妻子兒女壹大群之後才中舉中進士的。這孩子,如何這樣認死了目標,就九條牛都拉不回頭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並生下兩個女兒,王氏尚不苦藤下冷寞。玉麟實在不願成親,她後來也懶得說了。
玉麟將隨身衣服書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戰法》又大致翻了壹遍,然後用布包好。他找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圖來,貼心口放著。又把幾年來已畫好的壹千多張梅花包紮好,鎖進大櫃子。已是深夜了,窗外,壹只鳥兒飛過,發出壹種奇怪的叫聲。玉麟聽了,心潮起伏,感慨萬千。他拿出壹張紙來,提筆寫道:
峋樓峰有鳥,夜乎“當時錯過”,聲清越淒婉,不知何名,其亦精衛、杜鵑之流歟?
寫完這幾句話後,他站起來,在屋裏背手來回踱步,輕輕低吟、然後又重新坐下,在紙上寫了兩首七律。
其壹
當時錯過是禽言,無限傷心竟夜喧。
滄海難填精衛恨,清宵易斷杜鵑魂。
悲啼只為追前怨,苦憶難教續舊恩。
事後悔遲行不得,小哥空喚月黃昏。
其二
我為禽言仔細思,不知何事錯當時。
前機多為因循誤,後悔皆以決斷遲。
鳥語漫遺終古恨,人懷難釋此心悲。
空山靜夜花窗寂,獨聽聲淒甚子規。
寫完詩,玉麟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白天熱鬧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沒。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小姑,待日後大功告成,我決不貪戀富貴,壹定回渣江守著妳的孤墳。”玉麟在心裏自言自語。
四
回憶完往事,彭玉麟想到自喬裝進武昌城後,就壹直沒有再畫梅花了,彭玉麟覺得很對不起小姑的在天之靈,於是增添蠟燭,鋪開宣紙,壹邊磨墨壹邊凝思,腦子裏出現林逋的詠梅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的,今夜我在船上為小姑畫梅,就畫她站在岸上,伸開雙臂迎接我。不壹會,宣紙上出現壹幅極美的畫面:水邊,壹株枝幹秀逸的梅樹斜倚在草坪上,兩支長長的枝條向水面伸去,水面上漂浮著壹只小小的烏篷船。為慶賀武昌的克復,也為祝願田家鎮的勝利,彭玉麟破例調了壹點丹砂,給那幾朵綻開的梅花點了紅。彭玉麟拿起畫自我欣賞,對畫的構思頗為滿意。
“雪琴,妳又在畫梅花了。”彭玉麟回頭壹看,曾國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後。
“哦,是滌丈,快請坐。”
曾國藩在彭玉麟的對面坐下,說:“我和妳壹起欣賞了很久,妳竟壹點不知。”
彭玉麟給曾國藩泡了壹杯龍井茶,雙手遞過來,說:“玉麟畫技粗疏,不堪入滌丈法眼。”
“雪琴,我常聽人說妳最喜畫梅,素日無暇求睹,今日見這幅水畔梅花圖.真使我耳目壹新。”
“滌丈誇獎了。玉麟從未拜過師,無事畫畫,以娛自己眼目而已,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曾國藩說:“丹青之藝,原是慧心靈性的表露,不在乎從師不從師,唐人張璪說得好,‘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態的侮花,便是最好的老師。”
彭玉麟平日只知曾國藩經史詩文最好,聽了這兩句話後,方知他對繪畫亦有研究,心中甚為折服,忙說:“滌丈所論,最為精辟。玉麟這些年也首實觀賞過成千上萬朵梅花,只是心性不靈,到底所畫的都只是俗品,今後還求滌丈多加指點。”
曾因藩搖搖頭說:“我平生最是拙於畫,簡直不能開筆。那年在翰苑,曾有幸壹睹大內所藏王冕畫的墨梅圖,真是大飽眼福。”
“王冕的墨梅圖果然還存在世上,日後若有機會看壹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圖上還題著王冕自書的壹首絕句:道是:‘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從來說畫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視軒冕、高蹈遠俗的雅潔品格,使得所畫梅花進入神品,這固然不錯。但世人都沒有註意到,王冕的那種雅潔品格,也是長年受梅花熏陶的結果。”
彭王麟說:“滌丈所言甚是。人愛梅花,梅花也熏染人,人和花就漸漸地合壹了。”
“雪琴常畫梅,定然胸襟高潔,非我輩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潔,畫梅乃另有所托。”彭玉麟話壹出口,便有點後悔。
曾國藩壹進船艙,便看見擺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圖,聽了彭玉麟的這句話後,心裏明白了幾分。他指著麒麟梅花圖說:“雪琴,不想妳還藏著壹件精致的繡品。麒麟梅花,真有意思。妳剛才說畫梅另有所托。是不是玉麒麟在想紅梅花呢?”
後文且聽下回分解。
點個贊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