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虹錄
壹個人二十四點鐘內生命的壹種形式
沈從文
第壹節 晚上十壹點鐘。
半點鐘前我從另外壹個地方歸來,在離家不多遠處,經過壹個老式牌樓,見月光清瑩,十分感動,因此在牌樓下站了那麽壹忽兒。那裏大白天是個熱鬧菜市,夜中顯得空闊而靜寂。空闊似乎擴張了我的感情,寂靜卻把壓縮在壹堆時間中那個無形無質的“感情”變成為壹種有分量的東西。忽聞嗅到梅花清香,引我向“空虛”凝眸。慢慢的走向那個“空虛”,於是我便進到了壹個小小的庭院,壹間素樸的房子中,傍近壹個火爐旁。
在那個素樸小小房子中,正散溢梅花芳馥。
像是壹個年夜,遠近有各種火炮聲在寒氣中爆響。在絕對單獨中,我開始閱讀壹本奇書。我謹謹慎鼢翻開那本書的第壹頁,有個題詞,寫得明明白白:“神在我們生命裏。”
第二節
爐火始熾,房中溫暖如春天,使人想脫去壹件較厚衣服,換上另外壹件較薄的。橘紅色燈罩下的燈光,把小房中的墻壁、地毯和壹些觸目可見的事事物物,全鍍上壹種與世隔絕的顏色,釀滿壹種與世隔絕的空氣。
近窗邊朱紅漆條桌上,壹個秋葉形建瓷碟子裏,放了個小小的黃色檸檬,因此空氣中還有些檸檬辛香。
窗簾已下垂,淺棕色的窗簾上繪有粉彩花馬,仿佛奔躍於房中人眼下。客人來到這個地方,已完全陷入於壹種離奇的孤寂境界。不過只那麽壹會兒,這境界即從客人心上消失了。原來主人不知何時輕喬悄悄走入房中,火爐對面大鏡中,現出壹個人影子。白臉長眉,微笑中帶來了些春天的噓息。發鬢邊蓬蓬松松,幾朵小藍花聚成壹小簇,貼在有式樣的白耳後,儼若向人招手,“瞧,這個地位多得體,多美妙!”
手指長而柔,插入發際時,那張微笑的臉便略微傾側,起始破壞了客人印象另壹個寂靜。
“真對不起,害妳等得多悶損!”
“不。我壹點不。房中很暖和,很靜,對於我,真正是壹種享受!”
微笑的臉消失了。火爐邊椅子經輕喬的移動,在銀紅緞子坐墊上睡著的壹只白鼻白爪小黑貓兒,不能再享受爐邊的溫暖,跳下了地,伸個懶腰,表示被驅逐的不合理,難同意慢慢的走開了。
案桌上小方鐘達達響著,短針尖在八字上。晚上八點鐘。
客人繼續遊目四矚,重新看到窗簾上那個裝飾用的壹群小花馬,用各種姿勢馳騁。
“妳這房裏真暖和,簡直是壹個小溫室。”
“妳覺得熱嗎?衣穿得太厚。我打開壹會兒窗子。”
客人本意只是贊美房中溫暖舒適,並未嫌太熱,這時節見推開窗子,不好意思作聲。
窗外正飄降輕雪。窗開後,壹片寒氣和沙繕聲從窗口湧入。窗子重新關上了。
“我也覺得熱起來了。換件衣服去。”
主人離開房中壹會兒。
重新看那個窗簾上的花馬。仿佛這些東西在奔躍,因為重新在單獨中。梅花很香。
主人換了件綠羅夾衫,顯得瘦了點。
“穿得太薄了,不怕冷嗎?招涼可麻煩。藥總是苦的,縱加上些糖,甜得不自然。”
“不冷的!這衣夠厚了。還是七年前縫好,秋天從箱底裏翻出,以為穿不得,想送給人。想想看,送誰?自己試穿穿看罷,末後還是送給了自己。”側面向爐取暖,壹雙小小手伸出作向火姿勢,風度異常優美。還來不及稱贊,手已縮回翻翻衣角,“這個夾衣,還是我自己縫的!我歡喜這種軟條子羅,重重的,有個分量。”
“是的,這個對於妳特別相宜。材料分量重,和身體活潑輕盈對比,恰到好處。”
要說的完全都溶解在壹個微笑裏了。
主人明白,只報以微笑。
衣角向上翻轉時,纖弱的雙腿,被鼠灰色薄薄絲襪子裹著,如壹棵美麗的小白楊樹,如壹對光光的球杖,——不,恰如壹雙理想的腿。這是壹條路,由此導人想象走近天堂。
天堂中景象素樸而離奇,壹片青草,芊綿綠蕪,寂靜無聲。
什麽話也不說,於是用目光輕喬撫著那個微凸的踝骨,斂小的足脛,半圓的膝蓋,……
壹切都生長得恰到好處,看來令人異常舒服,而又稍稍紛亂。
仿佛已感覺到這種目光和遐想行旅的輕微褻瀆,因此壹面便把衣角放下,緊緊的裹著膝部,喬的籲了壹口氣。“妳瞧我襪子好不好?顏色不大好,材料好。”瘦的手在衣下摸著那襪子,似乎還接著說,“材料好,裹在腳上,腳也好看多了,是不是?”
“天氣壹熱,妳們就省事多了。”意思倒是“熱天妳不穿襪子,更好看。”
衣角復揚起壹些,“天熱真省事。”意思卻在回答,“大家都說我腳好看,那裏有什麽好看。”
“天熱小姐們鞋子也簡單。”(腳踵腳趾通好看。)
“年年換樣子,費錢!”(妳歡喜嗎?)
“任何國家壹年把錢用到頂愚蠢各種事情上去,總是萬萬千千的花。年青女孩子壹年換兩種皮鞋樣子,費得了多少事!”
(只要好看,怕什麽費錢?壹個皮鞋工廠的技師,對於人類幸福的貢獻,並不比壹個EE廠的技師不如!“)
“這個問題太深了,不是我能說話的。我倒像個野孩子,壹到海邊,就只想腳踢沙子玩。”(我不怕人看,不怕人吻,可是得看地方來。)
“今年新式浴衣肯定又和去年不同。”(妳裸體比別的女人更好看。)
這種無聲音的言語,彼此之間都似乎能夠從所說及的話領會得出,意思毫無錯誤。
到這時節,主人笑笑,沈默了。壹個聰明的女人的羞怯,照例是貞節與情欲的混合。微笑與沈默,便包含了獎勵和趨避的兩種成分。
主人輕輕的將腳尖舉舉,(妳有多少傻想頭,我全知道!
可是傻得並不十分討人厭。)
腳又稍稍向裏移,如已被吻過後有所逃避。(夠了,為什麽老是這麽傻。)
“妳想不出妳走路時美到什麽程度。不拘在什麽地方,都代表快樂和健康。”可是客人開口說的卻是“妳喜歡爬山,還是在海灘邊散步?”
“我當然歡喜海,它可以解放我,也可以滿足妳。”主人說的只是“海邊好玩得多。
潮水退後沙上濕濕的,冷冷的,光著腳走去,無拘無束,極有意思。“
“我喜歡在沙子裏發現那些美麗的蚌殼,美麗真是壹種古怪東西。”(因為美,令人崇拜,見之低頭。發現美接近美不僅僅使人愉快,並且使人嚴肅,因為儼然與神對面!)
“對於妳,這世界有多少古怪東西!”(妳說笑話,妳崇拜,低頭,不過是想起罷了。妳並不當真會為我低頭的。妳就是個古怪東西,想想許多不端重的事,卻從不做過壹件失禮貌的事,很會保護妳自己。)
“是的,我看到的都是別人疏忽了的,知道的好像都不是‘真’的,居多且不同別人壹樣的。這可說是壹種‘悲劇’。”
(譬如說,妳需要我那麽有禮貌的接待妳嗎?就我知道的說來,妳是獎勵我做壹點別的事情的。)
“近來寫了多少詩?”(語氣中稍微有點嘲諷,妳成天寫詩,熱情消失在文字裏去了,所以活下來就完全同壹個正經紳士壹樣的過日子。)
“我在寫小說。情感荒唐而誇飾,文字艷佚而不莊。寫壹個荒唐而又浪漫的故事,獨自在大雪中獵鹿,簡直是奇跡,居然就捉住了壹只鹿。正好像壹篇童話,因為只有小孩子相信這是可能的壹件真實事情,且將超越真實和虛飾這類名詞,去欣賞故事中所提及的壹切,分享那個故事中人物的悲歡心境。”(妳看它就會明白。妳生命並不缺少童話壹般荒唐美麗的愛好,以及去接受生活中這種變故的準備。妳無妨看看,不過也得小心!“)
主人好像完全理解客人那個意思,因此帶著微笑說,“妳故事寫成了,是不是?讓我看看好。讓我從妳故事上測驗壹下我的童心。我自己還不知道是否尚有童心!”
客人說:“是的,我也想用妳對於這個作品的態度和感想,測驗壹下我對於人性的理解能力。平時我對於這種能力總覺得懷疑,可是許多人卻稱贊我這壹點,我還缺少自信。”
主人因此低下頭,(壹朵白合花的低垂。)來閱讀那個“荒唐”故事。在起始閱讀前,似乎還擔心客人的沈悶,所以間不久又擡起頭瞥客人壹眼。眼中有春天的風和夏天的雲,也好受,也好看。客人於是說,“不要看我,看那個故事吧。不許無理由生氣著惱。”
“我看妳寫的故事,要慢慢的看。”
“是的,這是壹個故事,要慢慢的看,才看得懂。”
“妳意思是說,因為故事寫得太深——還是我為人太笨?”
“都不是。我意思是文字寫得太晦,和壹般習慣不大相合。
妳知道,大凡壹種和習慣不大相合的思想行為,有時還被人看成十分危險,會出亂子的!“
“好,我試壹試看,能不能從這個作品發現壹點什麽。”
於是主人靜靜的把那個故事看下去。客人也靜靜的看下去——看那個窗簾上的花馬。
馬似乎奔躍於廣漠無際壹片青蕪中消失了。
客人覺得需要那麽壹種對話,來填補時間上的空虛。
……太美麗了。壹個長得美麗的人,照例不大想得到由於這點美觀,引起人多少惆悵,也給人多少快樂!
……真的嗎。妳在說笑話罷了。妳那麽呆呆的看著我腳,是什麽意思?妳表面老實,心中放肆。我知道妳另外壹時,曾經用目光吻過我的壹身,但是妳說的卻是“馬畫得很有趣味,好像要各處跑去。”跑去的是妳的心!如今又正在作這種行旅的溫習。說起這事時我為妳有點羞慚,然而我並不怕什麽。我早知道妳不會做出什麽真正嚇人的行為。
妳能夠做的就只是這種漫遊,仿佛第壹個旅行家進到了另外壹個種族宗教大廟裏,無目的的遊覽,因此而彼,帶著壹點惶恐敬佩之忱,因為妳同時還有犯罪不凈感在心上占絕大勢力。
……是的,妳猜想的毫無錯誤。我要吻妳的腳趾和腳掌,膝和腿,以及妳那個說來害羞的地方。我要停頓在妳壹身這裏或那裏。妳應當懂得我的期望,如何誠實,如何不自私。
……我什麽都懂,只不懂妳為什麽只那麽想,不那麽作。
房中只兩人,院外寂靜,惟聞微雪飄窗。間或有松樹上積雪下墮,聲音也很輕。客人仿佛聽到彼此的話語,其實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爐火已漸熾。
主人壹面閱讀故事,壹面把腳尖微觸地板,好像在指示客人,“請從這裏開始。我不怕妳。妳不管如何胡鬧也不怕妳。
我知道妳要做些什麽事,有多少傻處,慌慌張排處。“
主人發柔而黑,頸白如削玉刻脂,眉眼斌媚迎人,頰邊帶有壹小小圓渦,胸部微凸,衣也許稍微厚了壹點。
目光吻著發間,發光如髹,柔如絲綢。吻著白額,秀眼微閉。吻著頰,壹種不知名的芳香中人欲醉。吻著頸部,似乎吸取了壹個小小紅印。吻著胸脯,左邊右邊,衣的確稍厚了壹點。因此說道:“EE,妳那麽近著爐子,不熱嗎?”
“我不怕熱,我怕憐!”說著頭也不擡,咕咕的笑起來。
“我是個貓兒,壹只好看不喜動的暹羅貓,壹到火爐邊就不大想走動。平日壹個人常整天坐在這裏,什麽也不想,也不做。”
說時又咕咕的笑著。
“文章看到什麽地方?”
“我看到那只鹿站在那個風雪所不及的孤獨高巖上,眼睛光光的望著另壹方,自以為十分安全,想不到那個打獵的人,已經慢慢地向它走去。那獵人滿以為伸壹手就可捉住它那只瘦瘦的後腳,他還閉了壹只眼睛去欣賞那鹿腳上的茸毛,正像十分從容。妳描寫得簡直可笑,想象不真。美麗,可不真實。”
“請妳看下去!看完後再批評。”
看下去,笑容逐漸收斂了。他知道她已看到另壹個篇章。
描寫那母鹿身體另外壹部分時,那溫柔獸物如何近於壹個人。
那母鹿因新的愛情從目光中流出的溫柔,更寫得如何生動而富有人性。
她把那幾頁文章擱到膝蓋上,輕輕籲了壹口氣。好像腳上的壹只襪子已被客人用文字解去,白足如霜。好像聽到客人低聲的說,“妳不以為褻瀆,我喜歡看它,妳不生氣,我還將用嘴唇去吻它。我還要沿那個白楊路行去,到我應當到的地方歇憩。我要到那個有蔭蔽處,轉彎抹角處,小小井泉邊,茂草芊綿,適宜白羊放牧處。總之,我將壹切照那個獵人行徑作去,雖然有點傻,有點癡,我還是要作去。”
她感覺地位不大妥當,趕忙把腳並攏壹點,衣角拉下壹點。不敢再把那個故事看下去,因此裝著怕冷,伸手向火。但在非意識情形中,卻拉開了火爐門,投了三塊煤,用那個白銅火鉗攪了壹下爐中熾燃燒的炭火。“火是應當充分燃燒的!
我就喜歡熱。“
“看完了?”
搖搖頭。頭隨即低下了,相互之間都覺得有點生疏而新的情感,起始混入生命中,使得人有些微恐怖。
第二回搖搖頭時,用意已與第壹回完全不同。不在把“否認”和“承認”相混,卻表示唯恐窗外有人。事實上窗外別無所有,惟輕雪降落而已。
客人走近窗邊,把窗簾拉開壹小角,拂去了窗上的蒙霧,向外張望,但見壹片皓白,單純素凈。窗簾垂下時,“壹片白,把壹切都遮蓋了,消失了。象征……上帝!”
房中爐火旁其時也就同樣有壹片白,單純而素凈,象征道德的極致。
“說妳的故事好。且說說妳真的怎麽捉那只鹿罷。”
“好,我們好好烤火,來說那個故事……我當時傍近了它,天知道我的心是個什麽情形。我手指撫摸到它那腳上光滑的皮毛,我想,我是用手捉住了壹只活生生的鹿,還是用生命中最纖細的神經捉住了壹個美的印象?亟想知道,可決不許我知道。我想起古人形容女人手美如荄荑,如春蔥,如玉筍,形容寒儉或富貴,總之可笑。不見過鹿瑩瑩如濕的眼光中所表示的母性溫柔的人,壹定希奇我為什麽吻那個生物眼睛那麽久,更覺得荒唐,自然是我用嘴去輕輕的接觸那個美麗生物的四肢,且順著背脊壹直吻到它那微瘦而圓的尾邊。我在那個地方發現壹些微妙之漩渦,仿佛詩人說的藏吻的窩巢。它的頰上,臉頰上,都被覆上纖細的毫毛。它的頸那麽有式樣,它的腰那麽小,都是我從前夢想不到的。尤其夢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壹對奶子,那麽柔軟,那麽美。那鹿在我身邊竟絲毫無逃脫意思,它不驚,不懼。似乎完全知道我對於它的善意,壹句話不必說就知道。倒是我反而有點惶恐不安,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我望著他的眼睛:我們怎麽辦?
我要從它溫柔目光中取得回答,好像聽到它說:“這壹切由妳。”“不,不,壹點不是。
它壹定想逃脫,遠遠的走去,因為自由,這是它應有的壹點自由。“
“是的,他想逃走,可是並不走去。因為壹離開那個洞穴,全是壹片雪,天氣真冷。
而且……逃脫與危險感覺大有關系,目前有什麽危險可言?……“
“妳怎麽知道它不想逃脫,如果這只鹿是聰明的,它壹定要走去。”
“是的,它那麽想過了。其所以那麽想,就為的是它自以為這才像聰明,才像壹只聰明的鹿應有的打算。可是我若像它那麽作,那我就是傻子了,我覺得我說的話它不大懂,就用手和嘴唇去作補充解釋,撫慰它,安靜它。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去做。到後,我摸摸它的心,就知道我們已熟悉了,這自然是壹種奇跡,因為我起始聽到它輕輕的嘆息——壹只鹿,為了理解愛而嘆息,妳不相信嗎?”
“不會有的事!”
“是的,要照妳那麽說話,決不會有。因為那是壹只鹿!
至於壹個人呢,比如說——唉,上帝,不說好了。我話已經說得太多了!“
相互沈默了壹會兒。
“不熱嗎?我知道妳衣還穿得太多。”客人問時隨即為作了些事。也想起了些事,什麽都近於抽象。
不是詩人說的就是瘋子說的。
“詩和火同樣使生命會燃燒起來的。燃燒後,便將只剩下壹個藍焰的影子,壹堆灰。”
二十分鐘後客人低聲的詢問,“覺得冷嗎?披上妳那個……”並從壹堆絲質物中,把那個細鼠灰披肩放到肩上去,“窗簾上那個圖案古怪,我總覺得它在動。”事實上,他已覺得窗簾上花馬完全沈靜了。
主人壹面攪動爐火,壹面輕輕的說,“我想起那只鹿,先前壹時怎麽不逃走?真是命運。”說的話有點近於解嘲,因為事情已經成為過去了。
沈默繼續占領這個有橘紅色燈光和熊熊爐火的房間。
第二天,主人獨自坐在那個火爐邊讀壹個信。
EE:我好像還是在做夢,身心都虛飄飄的。還依然吻到妳的眼睛和妳的心。在那個夢境裏,妳是壹切,而我卻有了妳,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壹個單純的肉體,竟是壹片光輝,壹把花,壹朵雲。壹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為詩歌本來只能作為次壹等生命青春的裝飾。白色本身即是壹種最高的道德,妳已經超乎這個道德名辭以上。
所羅門王雅哥說:“我的妹子,我的鴿子,妳臍圓如杯,永遠不缺少調和的酒。”
我第壹次沾唇,並不擔心醉倒。
葡萄園的果子成熟時,飽滿而壯實,正象征生命待贈與,待擴張。不采摘它也會慢慢枯萎。
我歡喜精美的瓷器,溫潤而瑩潔。我昨天所見到的,實強過我二十年來所見名瓷萬千。
我喜歡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岡間有秀草叢生,作三角形,整齊而細柔,縈回迂徐,如雲如絲,為我壹生所僅見風景幽秀地方。我樂意終此壹生,在這個處所隱居。
我仿佛還見過壹個雕刻,材料非銅非玉,但覺珍貴華麗,希有少見。那雕刻品腿瘦而長,小腹微凸,隨即下斂,壹把極合理想之線,從兩股接榫處展開,直到腳踝。式樣完整處,如壹古代希臘精美藝術的仿制品。藝術品應有雕刻家的生命與尊貴情感,在我面前那壹個仿制物,依據可看到神的意誌與莊嚴的情感。
這藝術品的形色神奇處,也令人不敢相信。某壹部分微帶壹片青漬,某壹部分有兩粒小小黑痣,某壹部分並有若幹美妙之漩渦,仿佛可從這些地方見出上帝手藝之巧。這些漩渦隱現於手足關節間,和臉頰頸肩與腰以下,真如詩人所謂“藏熱吻的小杯”。在這些地方,不特使人只想用嘴唇輕輕的去接觸,還幻想把自己整個生命都收藏到裏邊去。
白合花頸弱而秀,妳的頸肩和它十分相似。長頸托著那個美麗頭顱微向後仰。燈光照到那個白白的額部時,正如壹朵白合花欲開未開。我手指發抖,不敢攀折,為的是我從這個花中見到了神。微笑時妳是開放的白合花,有生命在活躍流動。妳沈默,在沈默中更見出高貴。妳長眉微蹙,無所自主時,在輕顰薄媚中所增加的鮮艷,恰恰如淺碧色白合花帶上壹個小小黃蕊,壹片小墨斑。……
這壹切又只像是壹個抽象。
第三節這個記錄看到後來,我眼睛眩瞀了。這本書成為壹片藍色火焰,在空虛中消失了。
我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那個“房間”,重新站到這個老式牌樓下。保留在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是那麽壹片藍焰。保留到另外壹個什麽地方,應當是小小的壹撮灰。壹朵枯幹的梅花,在想象的時間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殘余。我只記得那本書上第壹句話:神在我們生命裏。
我已經回到了住處。
晚上十壹點半,菜油燈壹片黃光鋪在黑色臺面上,散在小小的房間中。試遊目四矚,這裏那裏只是書,兩千年前人寫的,壹萬裏外人寫的,自己寫的,不相識同時人寫的;壹個灰色小耗子在書堆旁燈光所不及處走來走去。那分從容處,正表示它也是個生物,可是和這些生命堆積,卻全不相幹。使我想起許多讀書人,十年二十年在書旁走過,或坐在壹個教堂邊讀書講書情形。我不禁自言自語的說,“唉,上帝,我活下來還應當讀多少書,寫多少書?”
我需要稍稍休息,不知怎麽樣壹來就可得到休息。
我似乎很累,然而卻依然活在壹種有繼續性的荒唐境界裏。
燈頭上結了壹朵小花,在火焰中開放的花朵。我心想,“到火息時,這花才會謝落,正是壹種生命的象征。”我的心也似乎如焚如燒,不知道的是什麽事情。
梅花香味雖已失去,尚想從這種香味所現出的境界搜尋壹下,希望發現壹點什麽,好像這壹切既然存在,我也值得好妹存在。於是在壹個“過去”影子裏,我發現了壹片黃和壹點幹枯焦黑的東西,它代表的是他人“生命”另壹種形式,或者不過只是自己另壹種“夢”的形式,都無關系。我靜靜的從這些幹枯焦黑的殘余,向虛空深處看,便見到另壹個人在悅樂中瘋狂中的種種行為。也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何反映在他人悅樂瘋狂中,和愛憎取予之際的徘徊遊移中。
仿佛有壹線陽光印在墻壁上。仿佛有青春的心在跳躍。仿佛壹切都重新得到了位置和意義。
我推測另外必然還有壹本書,記載的是在微陽涼秋間,壹個女人對於自己美麗精致的肉體,烏黑柔軟的毛發,薄薄嘴唇上壹點紅,白白豐頰間壹縷香,配上手足頸肩素凈與明潤,還有那壹種從瑩然如淚的目光中流出的溫柔歌呼。肢體如融時愛與怨無可奈何的對立,感到眩目的驚奇。唉,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陽光中,遺忘在時間後!
壹切不見了,消失了,試去追尋時,剩余的同樣是壹點幹枯焦黑東西,這是從自己鬢發間取下的壹朵花,還是從路旁拾來的壹點紙?說不清楚。
試來追究“生命”意義時,我重新看到壹堆名詞,情欲和愛,怨和恨,取和予,上帝和魔鬼,人和人,湊巧和相左。
過半點鐘後,壹切名詞又都失了它的位置和意義。
到天明前五點鐘左右,我已把壹切“過去”和“當前”的經驗與抽象,都完全打散,再無從追究分析它的存在意義了,我從不用自己對於生命所理解的方式,凝結成為語言與形象,創造壹個生命和靈魂新的範本,我腦子在旋轉,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瘋狂起來。
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裏了。在桌上稿本內,已寫成了五千字。我知道這小東西寄到另外壹處去,別人便把它當成“小說”,從故事中推究真偽。對於我呢,生命的殘余,夢的殘余而已。
我面對著這個記載,熱愛那個“抽象”,向虛空凝眸來耗費這個時間。壹種極端困惑的固執,以及這種固執的延長,算是我體會到“生存”唯壹事情,此外壹切“知識”
與“事實”,都無助於當前,我完全活在壹種觀念中,並非活在實際世界中。我似乎在用抽象虐待自己肉體和靈魂,雖痛苦同時也是享受。時間便從生命中流過去了,什麽都不留下而過去了。
試輕輕拉開房門時,天已大明,壹片過去熟悉的清晨陽光,隨即進到了房裏,斜斜的照射在舊墻上。書架前幾個緬式金漆盒子,在微陽光影中,反映出壹種神奇光彩。壹切都似乎極新。但想起“日光之下無新事”,真是又愁又喜。我等待那個“夜”所能帶來的壹切。梅花的香,和在這種淡淡香氣中給我的壹份離奇教育。
居然又到了晚上十點鐘。月光清瑩,樓廊間滿是月光。因此把門打開,放月光進到房中來。
似乎有個人隨同月光輕輕的進到房中,站在我身後邊,“為什麽這樣自苦?究竟算什麽?”
我勉強笑,眼睛濕了,並不回過頭去,“我在寫青鳳,聊齋上那個青鳳,要她在我筆下復活。”
從壹個輕輕的嘆息聲中,我才覺得已過二十四點鐘,還不曾吃過壹杯水。
三十年七月作,三十二年三月重寫
(原刊《新文學》第壹卷第1期1943年7月15日桂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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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鳴掃描,雪兒校對
***文學視界()編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