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黑夜,拉二胡者將自己隔離在壹片孤獨之中。
冷冷的弦,瘦瘦的人。
壹雙顫顫的手—十指如柴,輕輕撫過那掛滿淚水的胡弦。壹生的坎坷凝結在兩根纖細柔軟的弦上,如同泉水,從十指間汩汩溢淌而出。
兩根冰涼的弦,隨著牽拉的手,開始回環泉水的脈脈柔情。
壹床光潔的月毯,裹著淡淡的清輝,覆過被黑暗籠罩的心扉。
滿腔的仇怨與辛酸,匯成壹滴滴眼淚,鉆進那跳躍的弦流。在宇宙裏悠閑散步的月亮,壹不小心,絆了壹跤,滑過弦,悄悄叩響著盲者的耳膜。
踽踽獨步,壹泓生命的月泉,波瀾在妳的腳下,蕩激在聽著的心中。
夕陽西下,尋常巷陌,用流血的心,拉開無邊的夜色,拉響久已忘懷的滄桑。
曾經雕零的希望,在月光的不斷摩擦下,又搖曳地燃起來。黑夜是空的,黎明總會刺破這層薄薄的面紗。
三疊九折,壹曲終了。歲月無痕,人生如夢。只有月華如水,淹沒了奏者和聽者的雙眼。
阿炳啊,明月裝飾妳的弦韻,妳裝飾了別人的夢,可誰來裝飾妳枯竭的渴望和思念?
饑餓、動蕩、窮困、潦倒、戰亂、國恨、家仇……那是永遠揭不得的傷疤,對於中華兒女來說。那是讓許多國人永遠失望的時代,那是許多人徹底甘願為奴的歲月。 契訶夫曾經說過,死亡是人類最了不得的導師,死亡帶給人的教誨深入骨髓,也許只有死亡才能讓人明白生是怎麽回事。我想,我們還沒有完全明白,今天的我們正用犧牲的方式努力償還前輩們盲目與魯莽中欠下的孽債。
在潮濕的江南,壹條幽深的長巷,淒婉幽怨的曲韻從蒼穹的盡頭傳來。夜闌人靜,誰還會輕訴?誰還會輕唱?阿炳,是妳嗎?
泉清月冷,壹位身穿長衫的老者從青石子路上蹣跚的走來,步履傷痕累累,依然執著而又堅韌,印下壹生無悔的追求。
如泣如訴的樂曲,穿透夜空中浮動的塵土,我跟隨妳的腳步,伴著妳的影子,在悠長悠長的街巷裏行走。壹路上,冗長的低訴,淒涼的二弦曲,把多情的江南拉成壹個如夢似幻的深宮。壹點點的憂傷,壹點點的無奈,在街燈的輝映下顯得更加淒絕。
冷清的巷子,寂寥的青石階,曲曲折折的曲調在妳的指尖間跳躍,滲透著壹個個無眠的遊魂。手掌上的紋路清晰可見,跋山涉水,歷盡艱辛,壹個靈魂抵達另壹個靈魂。妳那永不停息的腳步在黑夜的盡頭延伸,哪裏才是妳的彼岸?阿炳,壹路上妳總是琴聲幽怨,連綿不息。
在風雨飄搖的路上走著,縱然妳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死寂,妳依然走著屬於妳那靈魂安靜的棲息之地,妳那靈魂的杜鵑泣血般的吟唱,無欲無求,堅如磐石地支撐著傷殘的身軀在人生途中沈默著,飄蕩著。妳超越了死亡,看到了神聖曙光在妳的額頭閃耀。
阿炳,妳那把家傳的紅木胡琴依然還攜帶在身上嗎?為妳吟出如夜之皓月壹般的樂曲,甚至比自己的眼珠子還要重要的曲子,那是妳的生命之歌。溫柔、淒苦、文雅、憤恨、寧靜、不安,全部的情感都寄於妳的二泉。
月色朦朧,人更消瘦,妳的生命錘煉成了屹立在東方的壹棵樹,荒漠中的壹潭深水。那是在月光皎潔的影子下的清泉,慢慢地流入夜的懷抱。
看這壹地的夜色,灑滿了妳那清涼的惠山,樂聲越過黑夜,柔腸千轉,多少風雨多少淚?是誰在輕拂楊柳岸?江河沈寂,峰回路轉,只有這樣淒美的樂聲在耳邊縈繞。
已不見舊日的江南,已不見舊日的巷子,已不能舊日的青石子路,唯有悲愴的絕世之聲慢慢道來,壹個樂者傳奇,曲折,艱難的壹生。
山也幽幽,水也幽幽,壹曲二泉,我不禁潸然淚下,在淚眼中,舉壹杯清泉敬明月。
但《二泉映月》就不同了。當第壹個音符飄入我耳朵後,我如電擊壹般,隨著樂曲感受著壹種悲苦人生的命運。我的屋子塌下去,黑暗隱隱逼過來……那些哀那些泣那些淚就那麽紛紛揚揚地充滿了我青春的心,我過早的隨著樂曲體會了憂郁的滋味,獨行的滋味,被命運聲聲追迫的滋味,無路可逃的滋味。秋雨梧桐,折翅的大雁,悄然而逝的落葉,曠野的哀鳴,西風中的殘荷、浮萍,壹段斷垣殘壁,深坳裏的鴉鳴,男人無聲的淚水,孤獨在追問?!不平在孑立?!痛苦在弦上顫抖著尋找出口?!……人生裏無邊無際的哀愁在二胡的兩弦上起起伏伏接連走來……忍受,忍受再忍受,手,眼,心全被繩索縛著,爆發、傾覆,懸崖的壹跳,雨夜的驚雷……天地泣、鬼神驚,狂浪裂巨石、我的動容無處可去,淚雨如飛。靜!靜!靜!曲子舒緩響起,重復的旋律裏有著超脫命運的平靜,是對苦難的接受?還是無力抗爭?亦或是到最後,壹切的悲苦都流到永恒的生命彼岸裏了?……
原名華彥均的阿炳是街頭賣藝人,1893年生於江蘇無錫,幼年喪母,父親華清和是無錫雷尊殿的當家道士。從小,阿炳就受家鄉音樂耳濡目染;蘇南吹打、江南絲竹、昆劇曲牌、山歌小調,尤其是道教梵音孕育出他過人的音樂天賦。他是小道童,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能熟練地演奏笛子、三弦、胡琴、打擊樂等多種樂器,甚至還能以鼓師身份,指揮樂隊演奏多支大型鑼鼓套曲,被譽為“小天師”。
但30多歲以後,阿炳生活急轉直下,先是父親故世,後是雙目失明,最後落得變賣法器房產,賣藝求生,嘗盡人間的辛酸炎涼,卻也鑄造了阿炳剛直不阿的倔強品性。
《二泉映月》是阿炳的傳世之作,乃阿炳在流浪賣藝的過程中,經過長年累月的反復演奏,加工創造而成。據與他同時代的、熟悉他生活的鄉鄰們回憶,早在無錫被日軍占領之前,就經常聽到阿炳在街頭巷尾拉這首曲子,特別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拉得最為動人。
那時作品還沒有曲名,直到1950年夏天,音樂學家楊蔭瀏到民間展開“音樂搶救”工作,在無錫采訪了阿炳並給他錄音。當時,57歲的阿炳已經身染重病,錄下《二泉映月》《聽松》《寒春風曲》三首二胡曲和《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龍船》三首琵琶曲後不久就病逝了。1951年,天津人民廣播電臺首播《二泉映月》,瞎子阿炳的名字才傳入千家萬戶。
《二泉映月》原來是沒有標題的,只因阿炳經常在世稱“天下第二泉”的無錫惠山泉處演奏它,在錄音時經過商榷後才定的名字。它是阿炳幾十年的心血結晶,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成就,音樂起伏跌宕,時而委婉低回,時而激越高亢,有著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1978年,世界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初聽《二泉映月》時,禁不住淚流滿面,虔誠地說:“這種音樂只配跪著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