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堆成壹堆的紅色小果,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憶起那長著滿樹的紅果與綠葉夾雜,亮麗的色彩,卻是極協調的搭配。或許正是由於這樣極強的畫面感,讓那些景致在我腦海留下深深的烙印。縱然有幾年不再見到長在樹上的深紅的櫻桃,卻每每再見到櫻桃的影子時,眼前浮現的是結滿果子的櫻桃樹,還有站在樹下滿臉笑意的摘著櫻桃的爺爺。
無疑,我愛吃櫻桃。不只愛他獨具特色的味道,更愛的是如櫻桃的色彩般濃而不膩的愛。
記事起,老家門前那壹片結實的打谷場邊緣,圍場的壹排小樹中夾雜著三棵高大的櫻桃樹。彼時,我還是個小孩子,無憂無慮的年紀。在玩耍的間隙,偶然發現開滿花的櫻桃樹,我在樹下,踮起腳折幾支垂下來的櫻桃花,喜滋滋的跑進門,吩咐爺爺幫我找個瓶子讓我安置那些好看的花。
爺爺愛喝酒,收藏著許多酒瓶,他進裏屋尋了壹會兒,拿著三個好看的瓶子出來,仔細洗幹凈,裝滿水,插上我摘回的花,放在屋裏顯眼的地方。屋裏暗暗的光線,瞬間被這幾株櫻桃花點亮。
幾場春雨過後,花兒都會謝掉。會有壹個清早,露水未幹,陽光很暖,突然發現綠綠的壹粒粒小果從葉子裏探出頭來,可愛、羞澀。遠看甚至看不出來果子的顏色,淹沒在樹葉裏,凈是壹株普通的樹,走近才會恍然發現,顆顆綠色的珍果,在葉片後朝妳偷偷的笑。會突然欣喜壹番。於是,這個春日便多了壹份期許。
每日會在樹下觀望壹番,禁不住誘惑也會悄悄在垂下來的枝椏上摘下壹顆帶點淡黃的綠果,輕輕咬壹口,直到酸味蔓延整個口腔,才又失望的回家,拉著爺爺的衣擺,帶著哭腔問“櫻桃什麽時候才可以吃啊?”每當這時,爺爺會停下手裏的活,摸摸我的頭,笑著說“還下幾場雨,就可以吃了。”
在快要淡忘這樣壹件事的時候,會在某天早晨,被鳥兒歡快的叫聲驚醒,迎著撒進木格子窗戶裏的陽光向外看,場子邊緣的三棵突出的櫻桃樹上,掛滿了紅色的小燈籠。燦爛的光影裏,爺爺正背對著窗,站在樹旁,拿著長竹竿,趕走偷吃果子的鳥兒。慌忙的穿好衣服,走出屋子,擺在面前的是壹盆洗過的櫻桃,新鮮誘人。想是爺爺早上才摘下來的。又是壹個驚喜。
吃過壹季櫻桃,爺爺在兩棵茂密的櫻桃樹之間拴上壹個吊床。每天總要去蕩幾下,夏日的樹蔭下,便成了我午睡的地方。雖然每次睡久了會被硌得全身疼痛,但還是對那個地方情有獨鐘。
再長大壹點,要去學校了。盼到了櫻桃成熟的季節,爺爺會早早的摘好壹兜帶著把兒的櫻桃,奶奶幫忙洗好。待到臨走時,爺爺將壹兜櫻桃掛在自行車把上,然後壹把抱起身邊的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桿上,那時候爺爺的身體很好,雖然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稀疏,但毫不影響我對他的萬分依賴。
那些帶去的櫻桃,夠我吃上壹天,也有眼饞的同學願意用自己的零食和我換壹些新鮮的櫻桃,而我也總是樂此不疲的交換。然後壹整天都會吃各種各樣的零食。
回家的路上,坐在橫桿上的我,都會向爺爺細數我的櫻桃和誰誰換了壹顆水果糖,和誰誰換了壹塊面包,送了多少給玩的最好的誰誰。爺爺總是在身後嗯嗯的答應。感覺回答的太敷衍,我會調皮的扭過身子,想抓抓爺爺的臉,多數時候會碰到長著些許胡須的下巴,有輕微的刺痛感。爺爺會向後仰仰頭,避開我調皮的手,略帶慍怒的說“好好抓著車把,別摔著!”
那些甜到時光裏的櫻桃,依然每年如期而至。那條上學的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從爺爺的自行車到我獨自壹人走,直至被父母接回小鎮,而後很少再走那條上學的路了。那個調皮的小女孩也被時光改變的安靜羞澀。
彼時,我已經離開小鎮上了中學,每周回家壹次。好在老家離我住的小鎮不遠,櫻桃成熟的季節,周五回家桌上總會擺著壹盆櫻桃,帶著綠色的小把兒,新鮮如同剛剛摘下來的。不用想壹定是爺爺奶奶算著我要回家,中午抽空摘下來,下午便走壹小段山路,專程送過來的。
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摘櫻桃的過程是不是很麻煩,也不去想爺爺奶奶放下手裏的活兒專程送來的櫻桃只為讓孫女能在回家之後吃到老家樹上甜甜的櫻桃。
那幾年,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市場上賣的櫻桃,因為賣的再好,也吃不出爺爺奶奶準備的註滿愛意的甜櫻桃。
後來爺爺病倒了,四處求醫問藥,最後總算能拄著拐杖壹瘸壹拐的走路。那時又正逢媽媽店裏忙,奶奶便去鎮上打下手,老家自然就剩下爺爺有壹個人獨守著。
很多個周末,我獨自騎自行車去老家陪爺爺,生病後的爺爺,頭發越發稀疏也越發白了。雖然病後未愈,爺爺依然拄著拐杖忙裏忙外,依然堅持每天定時看新聞,依然會愛憐的詢問我學習情況,就像從前壹樣。但爺爺已然沒有我小時候那般強壯的身體了,我也慢慢脫離了對他的依賴。
曾經送我上學的自行車,已成為廢鐵被扔在裏屋,和那些酒瓶壹起呆著細數落寞時光。
櫻花開滿的季節,我依然會摘下幾支,用好看的酒瓶插上,點亮屋子裏的黑暗與孤獨。依然會問正在忙著的爺爺,什麽時候可以吃到甜甜的櫻桃,爺爺還是會停下手中的活兒認真的回答“再下幾場雨,就紅了。”依然會在等待中忘記了自己的期待……
會在某天突然發現櫻桃熟了。
於是,某個灑滿陽光的周末,騎上自行車走上了曾經不知道走過多少回的小路,細數著僅剩的記憶,歡快的奔向老家的方向。還未進門,爺爺已經壹瘸壹拐的迎出來,手裏端著壹盆晶瑩剔透的櫻桃。我壹驚,下意識地望望櫻桃樹,樹下擺著壹條高板凳,板凳旁邊放著幾把椅子。我不知道年邁又行動不便的爺爺如何將這些椅子板凳壹個壹個搬到樹下,也不知道他如何拄著拐杖艱難的邁動著無力的左腳站上椅子又站上高板凳,更不知道有高血壓的他怎麽仰頭摘下這壹顆顆櫻桃。
壹粒粒紅透的櫻桃躺在盆裏望著我,我卻望著笑意盈盈的爺爺,癟癟嘴,想哭,又忍了回去。只是確信,這是我壹生吃到的最甜的櫻桃!
吃完櫻桃後的那個暑假,爺爺病情加重,突然辭世。回老家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怔怔的站在門口,看到爸爸拿出已經生銹散架的黑色自行車,扔掉了那幾個曾經插過櫻花的漂亮酒瓶,我再也忍不住跑到櫻桃樹下嚎啕大哭起來。
樹蔭下依舊涼爽無比,無數知了的叫聲匯成壹支挽歌。不經意間瞥到櫻桃樹的樹幹上曾經系過吊床的壹小圈淡淡的痕跡,剎那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我坐在吊床上玩耍,爺爺在不遠處忙活著,那時的他還沒有拄拐,沒有瘸,可以壹手抱起我放到自行車的橫桿上,可以毫不費力的摘下壹兜櫻桃給我……
只是,壹切已然不在了。只是,再也吃不上那樣甜的櫻桃了。曾經的甜,也只是甜到記憶裏,被永遠貯藏。
每每看到紅透的櫻桃,總是愛憐的瞥上壹眼。那個為我摘櫻桃的人已經不再了,那些關於櫻桃的愛卻被我永遠的記住了。
如今,又是壹個櫻桃時節了吧。只是吃櫻桃也不像以前那麽饞了。每年這個時候,壹點點的櫻桃足以喚起所有的溫暖的回憶,足以讓我想起那個為我摘櫻桃的人,就好像某壹天在市場突然看到滾著水珠的壹粒粒紅色小櫻桃時,心裏會默默的念著,爺爺,櫻桃又熟啦,妳在那邊還好嗎?有人為妳送櫻桃嗎……
清明時節,思親情切,謹以此文,祭奠已逝多年卻仍活在心裏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