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
夢想是生活的壹部分。
習慣把夢描述成生活的壹部分,有兩個偉大的作家,壹個是冰心,壹個是巴金。冰心喜歡做美夢,後者喜歡做噩夢。
反正人們從他們關於夢的文章中知道了很多事和人;這些事件和人物,曾經讓中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夜以繼日,思想飽滿。從另壹個側面展示了20世紀中國人的探索與追求、苦難與愛恨情仇。
1995年秋天,去威海參加主題為“人與自然”的寫作會。會議期間,我有幸參觀了位於劉公館的抗日戰爭紀念館。參觀結束後,館長讓作家們題字。等人們散去後,我悄悄寫了壹筆小字:
威海,妳知道冰心為妳流過多少眼淚嗎?
放下筆,擡頭看著陪我的接待員。我看到他們迷惑不解。顯然,他們不太明白為什麽要寫這麽壹串字。
到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會議主席讓我說幾句話,我說我給紀念館寫了。
1994是甲午戰爭壹百周年,冰心先生從春天就想寫文章紀念。有壹次我去看她,壹見面她就說:“我要寫壹部偉大的作品!”"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絕不是開玩笑。我真的很驚訝。這幾年她不寫長文了。她的每壹篇文章都很短,幾乎都是幾千字,最短的只有五十字。寫短文是她近年來的文學創作思路之壹。她主張文章要簡潔,短小,絕不廢話,不帶虛詞,幹爽幹脆。
這次應該會有“大作”,還不錯!
冰心先生說她要寫甲午戰爭。了解甲午戰爭真實情況的人很少。她說她知道的還挺多的,都是她爸爸和她爸爸的朋友講的,他們都是甲午戰爭的參與者,甚至她媽媽也是甲午戰爭的間接受害者。
冰心先生開始認真熱情地準備創作這部巨著。我看到她的書桌上放著幾本不同的中國海軍史,都相當厚。她還要求海軍紀念館派人去她家。她向這些海軍軍官詳細詢問了海軍的情況,過去的和現在的,比如現在的海軍有沒有將軍和巡洋艦。軍官們很驚訝冰心怎麽會這麽了解海軍。老太太笑著說:“我最愛海軍。我在水手中長大。”
但是,冰心先生沒有寫,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因為哭。
她每次提筆都要哭。
哭的完全寫不出來。
他壹邊哭壹邊說:“我好生氣!我太生氣了!多麽可惡!多麽可恨!”她的意思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真可恨。
我見過冰心先生哭過好幾次。
那是冰心先生真正的吶喊。
那是壹場真正的哭泣,很可怕。雙手掩面,痛哭流涕,痛哭流涕,毫不掩飾。無論在誰面前,都是異常激烈,像火山爆發,是感情最真摯的表達。
從此,我知道了什麽是大悲心。
8月,我又去看他。她的家人悄悄告訴我,早上她又哭了,只是因為她想寫甲午戰爭,但是她拿不出筆,根本寫不出來。我被她的深仇大恨嚇了壹跳,也深受感動。
後來冰心先生生病住院了。
很遺憾,壹部偉大的作品不能這樣寫。我不敢說壹定是佳作,但以冰心先生真誠的態度,敏銳的思維,清晰的文筆,壹定會是壹部凝結了心血的作品,字字都可以滴著血淚。有深仇大恨,就要有大情懷,這是好作品的基礎。
10年前,吳文藻先生病逝,許多朋友和學生前來吊唁。冰心先生從不在人前流淚。大家都知道她和吳先生是模範恩愛夫妻。她把眼淚藏在心裏,平靜地度過了最痛苦的日子。後來她寫了壹篇很長的紀念文章,但是文字很活潑,也寫了很多關於吳先生的笑話。可見,她沒有揮淚。
冰心先生的豪邁,全是為了他可愛的朋友,為了艱難的中國,為了民族的屈辱和災難。這樣的情況有多少次了?她是壹個真實的人,誠實透明,她的眼淚就是她的詩,最激烈,最廣泛,最無私,最奔放,最抒情,文字鏗鏘有力,聲音洪亮。
我講的這個故事讓國內外的同事都很感動。他們誰也沒聽說過。大家都為王老師沒能寫完這部巨著感到惋惜,認為這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壹大損失,也期待老人早日康復,最終把這個世紀故事搬上稿紙,完成了她最大的心願,也是大家最大的心願。
夢想是創造的源泉。
冰心先生喜歡在清晨寫出好作品,他的思想仿佛直接從夢中流淌出來。把它們寫下來是壹篇好文章。冰心這幾年的代表作,比如《睡在我的病榻上》、《夢裏的小翠鳥》、《我的家在哪裏》都屬於這壹類。
夢裏有歡樂也有痛苦;有親情,有離別;有成功也有失敗。他們是夢想的經緯。它們編織了壹個明亮多彩的美麗黃昏,為永不停息的生命搭起了高高的華蓋。
冰心先生點點滴滴給我講了很多早期的故事,都和甲午戰爭有關。據我觀察,她的故事遲早會進入她的文章。類似的例子數不勝數。我相信,這大概是壹個規律:十有八九,壹個反復出現在腦海裏的故事,離將來被寫在紙上已經不太遠了。
我覺得冰心先生講的故事,可能是“巨著”中壹些有價值的單元,也可能是它們不止壹次地吸引了老人落淚。
中國海軍早年,福建人居多。甲午海戰威海戰役中犧牲的福州水兵自然占了很大比例。福州的主要街道上壹度有許多哀悼的白名單,幾乎每隔幾扇門就有壹張不祥的死亡通知貼在門上。冰心的父親謝先生是天津艦艇學院的高材生。後來在北洋水師學堂服役,在德國制造的遠航巡洋艦“淶源”號上擔任炮長二副。當時他剛結婚,妻子姓楊,出生在福州的壹個大戶人家。他們那時沒有孩子。這位新妻子外表文靜,但性格堅強。在國家陷入困境的時候,她偷偷在身上放了壹片“大煙”,準備壹旦白名單貼在她家門口就服毒自殺,追隨為國捐軀的丈夫。她壹整天都保持沈默,平靜地等待命運,這讓每壹個看到她的人都為她感到惋惜。好心的公公看在眼裏,私下跟兩個和她差不多大的侄女說,要跟在她身邊,日夜守護她,以防不測。這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日子持續了好幾百天,直到她丈夫戰敗歸來。這種軟弱的中國妻子的形象很典型。她是家庭主婦的代表,在國家存亡的關鍵時刻,苦苦支撐著每壹個即將破裂的家庭。她是冰心的媽媽。
此時,冰心的父親正在遼南大連海域與日軍作戰。他的“淶源”號軍艦發射了幾輪中日火炮,多處起火。他的同誌們傷亡慘重。他的壹個水手同伴被炮彈擊中,腸子飛到壹艘軍艦的煙囪裏,掛在那裏。戰後埋屍體時,戰友們把煙囪上的幹腸子撕下來,塞進了他的肚子裏。冰心的父親後來多次向蕭冰·辛講述烈士犧牲的故事,說他的犧牲是極其英勇的,是中國不屈軍人的精神象征。
“淶源”號在旅順小修後隨丁船隊返回威海,並在被日軍從陸路包圍。“淶源”主炮在戰鬥中發揮了巨大作用,摧毀了已被日軍占領的南浜炮臺,對北洋艦隊構成了極大威脅。後來,“淶源”號遭到日本魚雷攻擊,被擊沈。謝遊回了。此後不久,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李鴻章被迫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
六年多後,中年海軍軍官謝帶著壹歲的女兒來到離威海不遠的煙臺,創辦了煙臺海軍學校,決心為國報仇。他讓小女孩打扮成男孩的樣子,教她騎馬,帶她上軍艦,聽軍樂看國旗飄揚,在她幼小的心靈裏種下了壹種男子漢搏擊沙場的英氣。這個小女孩就是未來的大作家冰心女士。她95歲的時候,夢想的第壹件事就是寫下父母在她少年時講述的血淚史史詩。
不說別的,光看她小時候和父親在海軍學校的生活經歷,光聽她哭了壹個世紀,妳壹眼就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因為,說到底,生活決定壹切。
這是歷史,沒有任何歧義。所以,我們應該感謝她的經歷,讓我們看到了民族的靈魂,從血液中提煉出來的真言。
夢充滿了個人色彩,夢就是個性。
冰心先生愛做白日夢,自稱“白日做夢”,白日做夢。這可能是壹個作家應該具備的素質。有壹天,我去醫院看她,看到她擡頭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她說:“我面前有壹朵彩雲,壹會兒變壹會兒,很有意思。”問她為什麽這樣,她回答說:“我只是輸了點血,可能是哪個藝人的血輸了。”帶頭笑起來。
她喜歡做美夢。她很漂亮,很脫俗,讓巴老很羨慕。巴老說,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麽美的東西。
這就是可愛的冰心——永遠不失去童心,永遠追求完美和美好,永遠充滿朝氣,無論有多少艱難險阻,無所畏懼,超然物外。她心如大海,能興風作浪,能心如明鏡,能拭去淚水,依然微笑面對生活,相信美好的未來,只要她敬業,只要她腳踏實地,只要她從教育做起,人類壹定會進步。
夢為她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