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救國強國的歷史使命和現實選擇,不能代替對文明和文化建設走向的歷史思考;活著的問題不能代替如何活著的問題;生存不能代替對有意義生存的追求。如何在現代化中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如何確保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並不是我們面臨的緊迫任務。
基於這種考慮,本文試對“落後就要挨打”這句話中的邏輯進行分析,這句話在往往緊迫的現代化事務中沒有得到透徹的分析,而被遺忘了。然而,也許正是它常常使我們陷入對現代性的誤解。
“落後就要挨打”的觀念是中國人在現代化進程中痛苦經驗的總結。中國不是自願加入現代化的,而是被迫走上現代化的征程。首先,因為“挨打”和反復“挨打”,中國人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被破壞,中國人的落後感和自卑感被制造出來,“落後就要挨打”的觀念也被制造出來。
在前現代的文化生態中,落後就不壹定要挨打,不是所有挨打的人都是落後的,被打了也不覺得落後自卑。被打的不壹定是落後民族,也可能是先進民族。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斯巴達打敗了雅典,但不能說雅典落後於斯巴達。中國在歷史上多次遭到北方蠻族的攻擊,就是經常挨打,但是中國人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落後,也沒有覺得自己不如打過仗的人。
經常出現的情況是,所有文明民族之所以挨打,是因為野蠻、尚武的民族具有侵略性,而侵略性的民族並沒有先進的文化。他們在取得軍事勝利後,常常被被征服的文化所同化。中國歷史上幾次外敵入侵都屬於這壹類。
文明民族變得弱小,經不起野蠻軍國主義的原始民族的打擊。但是這些野蠻民族壹旦掌握了軍事上的勝利,獲得了政權,就進入了文明教育的過程,逐漸被同化,被培養,被教育,開始變得弱小,再次遭受新的野蠻民族的打擊。從這種由來已久的文化交融的生態景觀中,我們根本看不到“落後就挨打”的邏輯。
然而,西方人掀起的現代化浪潮是壹場既破壞自然生態又破壞文化生態的浪潮。它創建了壹些通用標準,並將進步、發展、繁榮、文明、先進和發達整合為壹個單壹的評價體系。它創造了壹個“文明的”侵略性和侵略性的文明體系。其價值標準和評價體系通過擴張主義的商業貿易被強行推廣到全世界,人類進入了全球化時代,多元共存的文化生態景觀開始枯萎。
現代性打破了以往的文化生態格局,同時創造了壹種新的文化進化邏輯,即單向線性的社會歷史發展觀。啟蒙思想家試圖把人類社會看成是壹個從低級到高級,從原始野蠻到文明的發展過程,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和文化都可以納入這個單壹的發展軌道。正是憑借這種單向線性發展的理念,在先進與落後、文明與野蠻、發達與不發達之間進行了壹系列令人震驚的對比。
在“落後”壹詞中,有許多現代性的概念前提。首先,它假設人類文化通常處於動態模式。相反,如果各種文化只是靜態分布,就不能說先進或落後。第二個前提,它假設所有的文化都處於單向運動的過程中。相反,如果他們的發展方向不同,就不能有意義地談論先進和落後。落後與先進從田徑運動來說,每個人都是朝著壹個目標,壹個方向在跑,所以有的先進,有的落後。如果沒有共同的目標和方向,即使大家都在跑,也分不清誰先進誰落後。
“落後”二字帶來的單向線性的文明發展觀,是對文化生態觀的壹種反動。從文化生態學的角度來看,評價壹個文明,不是以它在人類所謂的普遍歷史發展軌跡上的位置為標誌,而是以它自身的內在生命力和在自身生命周期中的位置為標誌。因為每個文明都像壹棵樹壹樣,有自己的成長史和衰亡史,有自己的輝煌和生命的特征。對待文化生態景觀的原則應該是相互仰慕、欣賞、包容。懷特海說得好,人們希望他的鄰居相似到足以相互理解,不同到足以相互欽佩和欣賞。這是人類的心聲,也是維護文化生態的基礎。
文化是有生命的有機體,適應環境,具有調節環境變化的功能;它具有同化和異化的功能,能充分吸收養分,化解對自身有害的毒素。壹個文明系統越有生命力,就越能適應環境的巨大變化,保證其獨立性和完整性。
中國有5000年悠久的文明史,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中唯壹壹脈相承而沒有中斷的。中國的文明博大精深,自成體系。它適應這個特定的歷史地理環境,適應這個特定的民族和文化,平靜而緩慢地進化和流動。它構成了壹個穩定的文化生態系統,不斷繁衍壯大。
在前現代的幾千年歷史中,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打破這種穩定的文化生態系統,改變中華文明的內在走向。無論是內部危機導致的王朝更替,還是外敵入侵的生存壓力,最終都是整合解決。內部危機被平定,野蠻人被同化。千百年來,綿延不斷,顯示了這個古老文明的蓬勃生命力。
在西方世界入侵擴張的早期,他們並沒有真正取得軍事上的勝利。這壹方面是因為大清帝國處於鼎盛時期,國家富強,軍隊強大。另壹方面也是因為市場經濟體制的高速增長沒有為自己積累足夠的錢。到了19世紀中葉,清朝的統治本身也出現了危機,開始走向衰落。然而,大工業在西方世界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入侵開始奏效。
西方殖民勢力在亞洲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抵抗,也產生了不同類型的現代國家。印度徹底喪失了抵抗能力,淪為英國殖民地;日本徹底西化,成為新的現代強國,然後讓亞洲人民接受現代性的野蠻侵略;中國的文化凝聚力最強,抵抗力最強,但日益腐朽的清政權已經無力抵擋歐風美雨的敲打,從而使中國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境地。
我不想在這裏討論中國的決策者是如何在清朝以來不可阻擋的現代化浪潮面前壹次又壹次地犯錯誤,以至於壹個創造了高度輝煌文明的古國變成了今天貧窮落後的國家。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我們確實可以指出許多歷史錯誤,以及它們如何和在多大程度上延緩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但這壹切仍然只是功利的眼光,而不是歷史的眼光;這是科學而精明的計算,而不是哲學思考。
拋開現實和功利的考慮,中國傳統文明被迫中斷,加入現代世界潮流,並不是壹件真正值得我們歡呼的事情,而應該算是文化生態上的壹大悲劇。就像世界各地的許多其他土著人和土著文化的滅絕壹樣,這是現代性造成的壹場嚴重的文化和生態災難。生態學的壹個基本原理是多樣性導致穩定性。只有多元的文化才能創造出繁榮多樣的生活環境,從而形成人們同舟共濟、互幫互助的局面,人類才能在這個星球上和平安寧地生活。今天,當所有國家、所有民族、所有人民都加入到這場咄咄逼人的現代化中來,世界還會太平嗎?
其實很多我們今天視為落後愚昧的決定,都是傳統文化做出的特定反應。今天我們看起來落後無知,只是因為我們徹底拋棄了這種文化傳統。但其中不乏理念和精神,是現代生態學家致力尋求的新的生活理想。
自從“增長的極限”作為警鐘敲響20多年後,人們開始覺得“小即是美”。綠色經濟學越來越提倡自給自足的區域經濟和共同體經濟,反對跨區域貿易;越來越多的人提倡小規模的人性化手工生產,反對非人性化的大規模工業和流水線;越來越多的人提倡有限消費和節儉的美德,反對無限消費和鋪張浪費。
縱觀近代以前的中國,恰恰是大規模貿易受到抑制,農業體力勞動是經濟活動的主體,節儉是美德的綠色經濟模式。然而,在現代化的那壹天,這樣的中國卻遭到了嘲諷。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他的《國富論》(1776)中寫道:“中國似乎長期處於停滯狀態,其財富可能早就達到了其法律制度所允許的限度,但如果很容易采用其他法律制度,其土壤、氣候和地理位置的允許限度可能遠大於上述限度。”中國不是不知道改變制度會帶來更大的“經濟利益”,但這種改變是背後更深層的文化傳統所不能容忍的。
技術的進步也是如此。中國總是把自己的科技發展控制在壹定的範圍內,主要不是用來征服和控制自然的。這不就讓今天的後現代主義者贊不絕口嗎?沒錯,中國發明了火藥,但是是用於民間娛樂(煙火)而不是戰爭。這是愚蠢還是偉大?中國有足夠的物質和技術條件進行遠洋航行。鄭和下西洋高超的技術水平和龐大的船隊讓哥倫布望塵莫及。但是中國人並沒有用它去開發不屬於他們的土地,去屠殺和滅絕那裏的土著,而是把仁愛的精神傳播到整個施德威。這是愚蠢還是偉大?
與現代化的落後密切相關的是科學技術的落後。英國學者李約瑟壹生致力於中國科技文明的研究,指出近代以前中國的科技成就遠不如西方。接著,他提出了壹個著名的問題,叫做“李約瑟難題”,即既然中國古代科學如此發達,為什麽近代科學沒有首先在中國出現?
李約瑟的問題和他對中國科技史的研究壹樣,隱含著壹個單向線性的科技發展普遍軸。他對中國科技史的研究,主要是把中國人的成就排列在這個軸上,從而發現中國科技在前現代時期的“先進性”。所以,李約瑟問題只是現代話語中的問題。它認為存在壹種普遍主義的科學,這種科學忽視了前現代時期科學與文化體系的密不可分的關系。
如果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像兩棵樹壹樣獨立生長,那麽為什麽壹棵樹上生長的東西不在另壹棵樹上生長的問題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我們根本沒有壹個先驗的標準來衡量中國傳統科學和西方現代科學哪個更先進。落後只是現代性的壹個概念。直到近代科學傳入中國,中國被拖入普遍的現代化進程,中國人才在近代科學上落後。
首先,這種落後是因為我們“落後”——中國不是現代科學的故鄉,就像中國不是佛教的故鄉壹樣。但落後的可以變先進,比如佛教在中國發揚光大,在家鄉印度被忽視。所以,有意義的問題是,中國人又不傻,為什麽現代科學學得那麽慢,為什麽總是不能出類拔萃於蘭?這有許多社會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