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計不就，慷慨誌猶存。
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
請纓系南越，憑軾下東藩。
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裏目，還驚九逝魂。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贏重壹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壹
這首詩題為《述懷》，是初唐名臣魏征所作。
魏征是河北人。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戰國時期荊軻、高漸離易水悲歌、慷慨刺秦的精神感召下，幾乎每壹個河北人都有壹顆成為俠士的心。魏征也不例外。
對於這位貞觀名臣的早年，歷史只有簡單的記載。《舊唐書》的記載是“少孤貧，落拓有大誌，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
從這樣簡單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想象出壹個胸懷大誌的寒門子弟在亂世中試圖主導自身命運的艱難努力。
在很小的時候，魏征就成為孤兒了。父親生前是壹個小官，留下的產業並不多，所以他只能憑借著微薄的家產艱難度日。
但他的人生目標並不是成為壹個有幾畝薄田，置幾處產業的鄉紳地主，提籠架鳥，優遊卒歲。他胸懷大誌，渴望著建壹番不朽的功業，他的人生偶像是西漢初年的蕭何、曹參、韓信。
可以想象，在那壹段時間裏，河北魏州館陶市井中必定遊蕩著壹個名叫魏征的羸弱小子，雖然壹日三餐都無法保證，但這個小子卻既不學經商，也不做苦力，腰間常配壹把破劍，手握著壹卷借來的卷帙，壹邊行走，壹邊若有所思。
為了擺脫生計的煩惱，他出家當了道士。當道士有兩個好處，道士有廟產，可以不用為吃飯發愁；道觀中藏有許多書籍，方便讀書。
但天下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混亂。魏征想必也感受到了壹種仿徨無依的焦灼與不安。孤貧力弱的他只能從書籍中，從前人的文字中尋求指引。
終於，在各家經典中，他選擇了縱橫家，選擇使自己成為壹名縱橫之士。
縱橫家，可能是壹個寒門子弟在亂世之中想要出人頭地最方便的門徑了。這門由戰國時期蘇秦、張儀發揚光大的學問，講究的是用三寸不爛之舌對資源進行整合，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
這門學問不需要有多大的背景、勢力，只需要極佳的口才以及對資源進行整合的能力，它的核心是能發現人性的幽微處，能察覺他人自己都認識不到的最根本的訴求，然後善加利用。
縱橫家的名聲很壞。因為在他人看來，他們是壹幫朝秦暮楚之徒，沒有原則，沒有底線，不講信用，不講是非，只講利益，赤裸裸地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
很出人意料，後來以剛直著稱的名臣魏征，他早年研習的居然是這樣壹門令人不恥的專業。
二
隋煬帝大業末，隋末唐初本來最有實力當皇帝的人李密起兵反隋。風起雲湧，政治冒險家們紛紛浮出水面。天下大亂。
看上去，胸懷大誌的魏征有了用武之地。然而，即便如魏征，在這亂世中，也如同飄萍，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他先是投奔李密，得不到重用。李密兵敗他投降李唐，依然沒有得到重用。後來他又被竇建德俘獲，意外的是，居然在竇建德這裏頗受器重。但竇建德馬上失敗了，魏征再壹次投降李唐。這壹次，他終於被李唐內部重要人物看重。但遺憾的是，他再壹次投身於失敗的壹方，因為我們知道，看重他的，是玄武門之變的失敗者，太子李建成。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縱橫計不就，慷慨誌猶存。
在《述懷》壹詩中，魏征這樣寫道。他的專業是縱橫之學，但他學藝不精，縱橫之計沒有壹次成功的。這樣的局面恐怕令魏征非常尷尬。
幸好，他遇到了李世民。李世民交給了他壹個很重要的任務，因為他是河北人，便讓他去安撫河北。
此時的他，雖然受到了李世民的初步信任，但命運的莫測與迷離之感依然縈繞於心，他登山高山，跨過平原，他聽見寒鳥在古木中鳴叫，夜猿在空山中哀啼。眼前熟悉的景物令他感慨萬千。
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裏目，還驚九逝魂。
不過魏征終究還有壹顆俠士之心，“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想當年，荊軻慷慨刺秦，除了幼稚的太子丹，沒人會認為會成功，但荊軻依然慷慨前往，不為別的，只為“意氣”二字。
事實上，“意氣”二字支配著他以後的人生。
魏征的工作完成的不錯。回來後，魏征開始受到真正的重用。
後來的故事，每壹個中國人都很熟悉，魏征成為貞觀最有名的名臣，以直言極諫著稱。他的敢於直言甚至常常令李世民都無法忍受，幾次三番地想要殺了他，幸虧有長孫皇後，魏征才免於壹死。
支撐他的剛直的，仍然是壹顆俠義之心。
此外，我倒是覺得，魏征深諳說話的藝術。他早年研習縱橫家之學，縱橫家之學講究的就是說話的藝術，善於探察人性的深層需求。
所以魏征雖然直言極諫，但是他的諫言卻經過了藝術化的包裝，能撬動李世民最深處的欲望與最深切的恐懼，所以才能為李世民接受。
所以，如果認為魏征只是壹個壹味敢說、不計後果的楞頭青，這可能是對魏征最大的誤解。
三
然而，關於魏征的故事並沒有結束。他的另壹段故事開始於他去世之後。
魏征去世之後，李世民說了壹段懷念魏征的話：“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
李世民寫了壹首懷念魏征的詩：
“望望情何極，浪浪淚空泫。無復昔時人，芳春誰***遣？”
可謂情真意切。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唐太宗漸漸地發現，沒有魏征這個老頭在旁邊提意見的日子，好自由，好輕松。
這個時候，又發生了兩件事情。第壹件事情：魏征曾經推薦過杜正倫與侯君集兩人，但後來這兩個人都因為犯罪、謀反被誅殺了。
所以，魏征推薦他們的居心就值得推敲了。
第二件事情：有壹次，褚遂良有意無意地說出魏征將勸諫皇帝的奏折拿來給褚遂良過目。而褚遂良是史官，有義務記述當時的歷史。這就意味著魏征將李世民犯的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錯誤透露給了史官。
這件事情更加令李世民憤怒。
憤怒的李世民決定做點什麽。魏征在世時，李世民曾答應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魏征的兒子。現在，唐太宗決定停止這門婚事。
唐太宗做得第二件事則更過分，他派人砸了朝廷為魏征立的碑。這也就比挖墳鞭屍稍好壹點。
李世民的晚年展開了壹場對魏征的清算運動。
四
不過，歷史再壹次做了壹次小小的修正。
魏征去世了，房玄齡到壹幫貞觀名臣也相繼去世了。晚年的李世民沒有了魏征的規勸，沒有了貞觀群臣的約束，開始放縱自己的欲望。
他幹了壹件大事，繼續隋煬帝未盡的事業，征討高句麗。隋煬帝曾三次征討高句麗，但都以失敗告終。這是導致隋朝滅亡的主要原因之壹。
但李世民的這次征討也可恥地失敗了。這證明了李世民的能力並不比楊廣強。
最後有賴李勣的拼死護救，李世民才得以避免更嚴重的後果。
時值深秋，脫離險境的李世民滯留在遼東的荒山惡水間，陰雨連綿，大軍退不得、進不得。
看著帳外連天的冷雨，李世民忽然想起壹個故人，魏征。他這時才意識到，曾經魏征對他的規勸讓他避免了多少錯誤。
李世民立馬召見魏征的家人，大加賞賜，重新樹立起魏征的墓碑。
直到此時，關於魏征的故事才告壹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