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提倡快樂學習嗎?
引言這是我為自己學校的課題撰寫的論文,可惜不為空喊口號,不解實質的現實重視,這裏摘錄第壹部分,有些意見與講壇超男超女明顯相左,供網友***同思考辨析。原序我原以為,作為已經成熟的知識分子,應該自然了解高層次的樂學,主要是指學習的內趨力,學習的終極快樂,所以,這跟勤奮苦學應該可以並行不悖。而愉快的學習壹般應該是起步階段更多追求的狀態,很多人熱衷研究在學習過程中貫穿著快樂享受的學習,我並不反對;但把這種能直接顯性呈現快樂的理論隨意擴大化,明顯步入誤區。多次聽說我校的樂學實驗課題被質疑“樂”字體現在哪裏,我才真正意識到,對於樂學思想的探討還是有很大盲區的。因而,就此求教探討,談談我對“樂學”的認知。 壹般樂學研究的原點都基於孔子《論語·雍也》的闡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壹般就此認定,“在孔子看來,學習的最高境界是樂。”這句話被人不斷重復,甚至成了孔子樂學思想的標識。孔子真的提倡快樂學習嗎?我們只要把孔子完整的學習思想綜合考量,就不難發現其中的問題。 古語有“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說法,仔細檢索《論語》前半部分,談及“樂”字不過14條,其中四句談的是音樂之“yuè”。剩下十句,僅有三句涉及學習之樂。除《雍也》那句為人津津樂道外,《學而》有“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裏孔子講得“樂”是老友相見,幸好“說”字是通假“悅”字。“學而時習”能否解讀為快樂學習呢?《雍也》還有壹句:“賢哉,回也!壹簞食,壹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直接看不出論學。這兩條我們下文再作研究。至於《論語》的後半部,妳能查到的大多是禮樂,少數幾個“樂”(lè)無關乎學習。孔子重視禮樂的程度遠甚於教育,因而在我看來,他的教育思想遠不如他的政治思想那麽完備。《論語》談及學習的條文稍多了壹些,能被各家認同的約20多條。壹章《學而》的大部分都不是讀書學習問題,而是談行為學習問題。既沒有“樂學”問題,也跟本文討論沒什麽關系。 孔子的學習思想可以主要歸結為四個方面:1.樂學與好問;2.不倦與精進;3.敏捷與勤思;4.自省與改過。除了第壹條,後面三條不必詳細展開,應該感覺得到學習是要自苦刻苦而且有點自虐精神的。而樂學的真正闡釋並非簡單的快樂學習,應該是以學為樂,好學不倦,安貧樂道,自強不息。強調癡迷執著必定要歷經王觀堂所說的“西風雕碧樹”,“望盡天涯路”和“人憔悴”,“終不悔”等千百度痛苦之後才有壹“驀然回首”的恬淡之樂,跟孩子氣的興趣出發,在輕松快樂氣氛中學習是完全不同的學習層次。為此,我覺得很有必要再來重新審視壹下孔子完整的學習觀,以求真正把握“樂學”的精義。 1.樂學與好問,這主要是指學習動機。孔子最為人熟知的這句名言中,所謂知之者指被動接受,好之者是指主動追求,樂之者則強調要達到癡迷執著的狀態。三層遞進說明孔子推崇的並非壹般意義的快樂,執著者有接近癖好,當作學習習慣的意思。棋癡李昌鎬為癡人代表,對棋的癡迷程度常人難以企及,可能壹般人看來,他在棋上下的功夫,已苦得死去活來。他的過人之處便是把常人難以忍受之苦全忍住了。書迷整天以讀書為生活內容,而讀書時要沈醉其中,因書的情節內容而悲喜。即便有樂,與書的內容相關,而未必會抱著書傻樂;至於讀些深奧之書,肯定要苦思冥想,只是會因喜歡學習,而忘記其苦累罷了。所以,把孔子樂學的闡述當作孔子主張快樂學習完全是誤讀。 孔子主張學習要主動求知,多問好問:“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意思是“有能力的人卻向無能力的人請教,知識豐富的卻向知識缺少的請教;有學問就像沒學問壹樣,滿腹知識卻像壹無所知壹樣”,這是壹種高度自覺的學習精神,不見得必定很苦,但同樣難以推斷必定伴隨多大的快樂。他身上最為難得的,讓後輩自嘆弗如的就是提出“不恥下問”,即便是聖人,我們卻未見他自己更多以學習為快樂的論斷,也無從了解他是如何快樂學習的故事。 2.不倦與精進,這主要是指學習態度。《學而》中“學而時習之”能否解讀為快樂學習呢?孔子的快樂壹般定義為:學習之後再經常去溫習它,因為這可以不斷尋求有所得。不過,像其他經典壹樣,孔子這句話也容易被做各種新的詮釋:譬如時習就是不斷去練習,這在今天的學校教育,自然就是多多做題了。陷入題海的學生老師肯定想不明白,大概孔子那時代就是苦於沒有統壹和那麽多的考試,當然也就沒有太多特意設計的題目,所以沒有許多題目可做反而是壹種“痛”。以後還有說“時習”就是不斷實踐直至最新版的“與時俱進”的,孔老夫子在現代中國壹度蒙難之後,又能時來運轉地跟著當今時代“進步”,應該不是原有之義。 “溫故而知新”的思想,是“學而時習”最接近的詮釋,可人家孔子強調的是“可以為師”,是離開老師,不再請家教的自學。這可以讓今天的家長們很快樂,但古今的孩子們倘若不能達到這種學習的高級自由境界,就無法領略到壹絲半點的快樂。這種現今教育的痛苦以下再來詳細討論。孔子希望學生要“學不厭”,當然不是不厭倦學習,而是指永不滿足已有的學習。至於他為什麽要說“教不倦”,我的推斷要麽別的老師容易“倦”,聖人標榜自己與眾不同;要麽他也知道教三千弟子容易倦,是出於師德勉勵自己不應該倦,哪怕是面對比子路更笨的學生也不厭其煩。暗生欽佩的同時,應該領悟教與學在孔子的學校裏壹樣是苦的。 3.敏捷與勤思,這主要是就學習方法而言。“不恥下問”的上句是“敏而好學”,原話是贊賞衛國大夫孔文子天資聰明而又好學,不以向地位比自己低、學識比自己差的人請教為恥。非但沒有說明孔子本人“能持”,而且就是他贊許辯護的孔圉也因本人名聲不好,為人懷疑詬病。不過,孔子還說過:“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雖然重點放在求“有道而正”的政治理想上,對作為民族文化之尊的孔子,我們還是會自覺認同他的“好學”精神的。其實,孔子的好學也非高不可攀,他認為,每天都能懂得以前不懂的知識,每月都能不忘掉已經學會的東西,這就可以說是好學的了(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矣)。 而孔子原來說的是聰敏加上好學,事實上,相對而言,真正聰明的高智商大約只占壹般人群的1.5%,對於聰明程度都壹般的大多數人,這會多出壹份痛苦。不僅如此,習慣有惰性的還會輸在孔子強調的多思勤思要求上。孔子壹生學習和研究學問的經驗總結是,不學習而冥思苦想,花費了再多功夫也不管用,還不如鉆研書本,虛心學習別人的經驗。(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這就證明孔子的學習觀裏快樂難覓,苦學是常態。 4.自省與改過,這主要是就學習要求而言。不僅每壹個學習過程的開始和過程很少伴隨快樂的享受,孔子樂學的最高境界其實就在這裏。首先,孔子之所以甘於苦學是他有高度自覺,銳意進取的精神;他之所以始終把刻苦學習和獨立思考結合起來,是因為他不願意墜入或“罔”或“殆”的境地;他為了“知明而行無過”,堅持要求自己每日“三省吾身”。孔子貴為聖哲,可他自己始終嚴於律己,他經常捫心自問:“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他老譴責自己:“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徒,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他羨慕別人的聰明,卻不認為自己有多聰明,曾經說:“有這樣壹種人,可能他什麽都不懂卻在那裏憑空創造,我卻沒有這樣做過。多聽,選擇其中好的來學習;多看,然後記在心裏,這是次壹等的智慧。”(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正因為孔子對自己的苛責,才激發他更加自覺刻苦去學習,這就是孔子真正的樂於學習的精神實質。 另外壹種想當然的見解,作為萬代師表,孔子提倡學生樂學,首先是自己做到了樂教。恐怕多數人沒有註意到孔子的誨人不倦是有物質前提的,“只要帶了幹肉之類的拜師摯禮,沒有我不教育的人。”(自行束侑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因為孔子以此為生計的,所以我不該調侃聖人缺乏師德修養。實際上,遇到我們今天面對的學生,孔子也不能真正做到誨人不倦,他說過:“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壹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強調不到學生自己發憤想學的地步,不要硬去啟發開導他;不到學生想說而說不出來時,不去啟發他。如果他不能舉壹反三,就不要再反復地給他舉例了。想當然去解讀孔子,是近年來把古代文化思想隨意大眾化後帶來的後遺癥。 也許冗長的論語閱讀讓我們直接驗證了學習之苦,應該加壹點實證研究來調節。號稱弟子三千的孔子對他的學生真正認可的沒幾個,我並不贊成易中天先生把《論語》當作孔子的課堂教學實錄,而得出壹個“學習應該快樂、愉悅”的肯定結論。易中天先生借百家講壇《話說孔子》來發表樂學教育宣言:“我從來不贊成什麽‘學海無涯苦作舟’,更不主張‘頭懸梁錐刺股’。我的口號是:如果所有的學校和課堂都充滿快樂,中國的教育就真正成功了!”他的這段話有很大的煽動性,可忽略了中國教育的現狀,妳畫了個空中樓閣,武斷認定“孔子壹直都在強調快樂”,實在是未認真考察孔子自己闡述的學習思想。 盡管如此,對易中天《實話孔子》的其他眾多內容,我還是很喜歡,特別是他的第五講“誰是好學生”,對孔子眾弟子的分析評價。姑且也來分析壹下他評價過的兩位:曾皙最快樂,顏回最賢。曾皙的快樂是春天跟朋友們在河水裏洗澡,在風中舞蹈,與學習沒什麽關系;而顏回是好學的典範,孔子反復稱贊“賢哉回也!”,主要因為他吃的簡單,住的也差,別人都受不了的苦,他卻專註學習“不改其樂”。顏回的樂學在孔子門下絲毫沒有普遍性,所以他的死才讓孔子如此之痛。而在孔子所處的時代,學習的功利還遠沒有到決定畢生出路的地步;許多快樂而學無所長的弟子,也不見得會落難;士階層相對寬松的生活環境,讓天生的樂天派也能找到自己的合理定位。以今人的眼光看顏回,要麽他是以苦為樂,要麽他是腦子進水了。從顏回最被鐘愛可以得出的結論,孔子推崇的學習典範是篤誌苦學。易中天自己的演講邏輯留有明顯的自相矛盾。 不僅在孔子的時代,只有苦學才是學習正道,所謂樂學無非都是苦中作樂,自我調適。孔子以後,儒家等學說被推崇到至尊地位,直至言必稱,文必論,列入科舉應試取士的敲門磚。整個學習被不斷加碼,“樂學”真成了鏡中花,水中月。苦學的程度越來越驚人,懸梁刺股,鑿壁囊螢之類的故事層出不窮,而快樂學習僅僅成了兒童教育和某些非功利的藝術教育的專利。 與之相反,孔子創造的中國傳統教育的模式裏標誌是戒尺,而沒有糖果。借助規則或規則的象征物,如教鞭、戒尺等懲戒學生,使之對規則產生敬畏感——懲戒這種古老的教育方式,在中國有深遠的歷史淵源。追根溯源,“教”字本身由三個部首偏旁組成,“爻”來源於八卦,指起始的宗教教育內容,“子”無疑是教育的對象,右邊的“文”實際上是壹個人手執棍棒的形象,說明懲罰在教育剛剛誕生就是基本方法。當然,在現代文明框架內,任何壹所學校,任何壹位教師都永遠被剝奪了這壹教育起始階段的法寶。非但如此,還被要求連精神上的戒尺也不用,就用空洞的成才目標來激勵,這實在是比至聖先師難度高得多的事業。特別是在父母與孩子辛辛苦苦種下去的時間金錢和心血,最後就業困難,還是賣豬肉賣盒飯去創業,間接等於家庭投資失敗。由此帶來的教育危機,想借助於“快樂學習”來刺激的想法,可以理解卻並不現實。三字經所謂“教不嚴,師之惰”,今天被刻意剝離了戒尺,片面強調成教師沒有任何有效工具的嚴格要求,淡化了教育經常應該伴隨的痛苦過程。在此基礎上,極其功利地追求短期在考試分數上見效,漂亮的揮舞“快樂教育”旗號實在是嘩眾取寵!有人可能要問,既然有懲罰的戒尺,那總也應該有獎勵的糖果吧? 縱觀古代教育史,這塊糖果的最大誘惑就是“學而優則仕”。讀書吃遍苦中苦,最後的結果就是爭取跳過龍門,成為人上人。和取士相關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僅是最後的獎勵,而且也是讀書過程中的始終想到的精神激勵,除此而外,課堂即時得到的只有戒尺威逼下的讀書之苦。而且,最後真正實現目標的畢竟是少數,對於失敗告終的大多數人,更是從頭到尾的“苦學”。 綜上所述:孔子並未直接把學習與快樂直接聯系起來,真正他給我們留下的學習思想,其壹般特征還是刻苦自覺,以苦為樂。明知學習苦,甘願樂此不疲。為了達到學習的精進程度,需要帶點自我苛求甚至自虐的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