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向我約稿的是壹位小女生,我是不會看《潛伏》這種國產劇的。她用曾哥的綿羊音嗲我:妳就寫寫嘛,批判它,這劇可火了。我說,不就是主旋律嘛。她說,這個和主旋律不壹樣,主旋律講光明磊落,死也得站著,昂首挺胸,這個講陰謀詭計,耍手腕,很符合當下厚黑的時代精神,妳先看看嘛看看嘛。她的判斷力我是不信任的,但沒辦法,我經不起嗲,只能含淚屈服了。可是才看了前面幾集,我就發現還是自己說對了,這就是主旋律。
“主旋律”是為了教育人民的,它宣傳和灌輸的觀念是:人不是目的,理想或信仰才是目的。為了崇高的理想或信仰,人應該勇於犧牲,不怕飽經磨難,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那麽,什麽樣的理想或信仰才崇高呢?當然是為人民、為集體啦,為個人、為自己,那叫自私自利,是要被唾棄的。多問壹句,那什麽才是為人民、為集體呢?這個就不要多問了,解釋權在“組織”。組織很先進,已經搞清楚了壹切,剩下的只要服從就行了。黨性高於壹切,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必須強調,這被“高於”的“壹切”裏,也包括了人性。
《潛伏》完全是按照主旋律的公式寫的,講壹個人如何從沒信仰到了有信仰,再到為信仰付出壹切,成為真正的無名英雄。孫紅雷(扮演余則成)本來是國民黨的特務,由於監聽我黨的秘密活動,久而久之沾染了赤色思想。但是這種進步畢竟是有限的,最明顯的差距就在於他缺乏信仰。他的未婚妻左藍是壹名地下***產黨員。有壹次他倆交心,左藍提到政治信仰的分歧,孫紅雷說,什麽政治信仰,我信仰良心、信仰生活、信仰妳。這就是犬儒嘛,小布爾喬亞,沒勁。左藍感到失望,她就像上臺謝幕的央視女主持,用深情的眼神表達不舍,用緊抿的嘴唇表達遺憾,然後就意誌堅定地離開了。壹場婚事因為信仰而告吹。孫紅雷受到失戀的打擊,價值觀漸漸崩潰。終於有壹次他遭人暗殺,被***產黨救了。知恩圖報之下,他立馬叛變了國民黨。但我黨深知他缺乏信仰,“畢竟他是為了壹個女人投靠我黨的人”,於是安排他接受再教育,給他“在思想上做壹些規範性的指導”。這場戲至關重要,它借壹位領導之口講出了全劇的主旨,也就是這類作品要弘揚的“主旋律”。這位領導千言萬語,都可以歸結為兩個字——“信仰”。他告訴孫紅雷,要服從組織,要守紀律,要聽領導的話,但信仰最重要,因為“很多時候,妳的領導就是妳個人的信念”。他還說,為了信仰,可以不擇手段,甚至“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做壹些壞事情”。這位領導這樣叮囑孫紅雷,“記住,在特殊的情況下什麽都可以靈活應變,但是信仰絕不能變”。
有了信仰之後就好辦了。目標是正義的,手段也就成了正義的。接下來的故事裏,孫紅雷輕裝上陣,沒有任何思想包袱,潛伏起來順風順水,無往而不利。而敵人,那些國.民.黨特工,因為缺乏偉大、光榮、正確的信仰,蠢得連特殊學校都不願收留他們。本來壹個竊聽器就搞掂的事情,非要安排壹個會計當孫紅雷的鄰居,天天探頭探腦,白天躲在門外偷聽,晚上就踩在梯子上貼著天花板偷聽。最讓人難為情的是,他竟然還拿了小本本做記錄,因為總是聽不清楚,就在上面畫滿了省略號。說實話,我.黨特.工的智力也高不到哪兒去,但幸運在於,壹山還有壹山低。像左藍,始終堅持實.名.制,最早作為地.下.黨.員在重慶搞情.報工作,同時在赤色報紙上發表文章,都是使用本名。按理說這樣的人早就暴露了身份,不被特.務幹掉,也該受到嚴密監.控。但她在敵人眼皮底下從容得很,先和孫紅雷談戀愛,接著經延.安去了蘇.聯,轉眼又成了八路軍代表。孫紅雷和這麽著名的“女G.匪”戀愛過,理應受到內部調查,至少不會被重用,但顯然國.民.黨人腦袋裏就是缺根弦,他們呆頭呆腦地刺探壹下,孫紅雷隨隨便便應付壹下,就全糊弄過去了。
整部劇看下來,我的感受和那位女編輯的完全不壹樣。她認為這部戲突出了“謀略”的重要性,強調的是“鬥智”,而不是“鬥勇”,這壹點脫離了過往的主旋律。但在我看來,所謂“謀略”的情節設計非常粗糙,犯駁之處甚多,與其說是“鬥智”,還不如說是“搏傻”。孫紅雷的成功完全依賴於對手的弱智。例如他鏟除馬奎隊長,只是誘使他和左藍私下見面,喝了幾杯茶,軍統高層立馬就相信馬隊長就是***黨的奸細。而他自己和左藍談過戀愛,親過嘴,卻沒人相信他才是真正的臥底。這種不合邏輯的地方太多了。我甚至認為,這部電視劇之所以能風靡,正是因為它足夠“反智”。要知道,坐在電視機前看國產劇的觀眾,絕大多數都不聰明。而不聰明的人總是願意看到:傻人有傻福,低智商也能成功。《鹿鼎記》裏的韋小寶也“反智”,不懂武功,還是文盲,卻黑白通吃,路路暢通,享盡了人間榮華富貴。可是韋小寶多少還有些機靈勁兒吧,孫紅雷卻連這個也沒有。他木口木面,蔫不拉幾,看上去就是壹個受氣包。這種男人在生活裏隨處可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但偏偏他發跡了。韋小寶靠的是“走運”,他靠的則是“蠻勇”。單槍匹馬,沖上去就暗殺漢奸,獲得了戴笠的賞識。後來組織上讓他撤,他非留下來竊取情報,壹意孤行,竟如願以償。他有壹句名言,直接地道出了這種價值觀。他說,“我不怕殘酷,就怕失敗。”而他的蠻勇也獲得了回報,對手總比自己傻那麽壹點。他也憑借這壹點成了幕後黑手,將所有人玩得團團轉。被他戲弄的人對他充滿感激,跟他稱兄道弟,或者引為知己。而他做盡了吃裏扒外的勾當,就是不被發現、不受懲罰。他的結局也很好,關鍵時刻跟著國民黨去了臺灣,避開了解放後大陸的那些腥風血雨。
戴著面具做人,步步為營,這是中國人現實生活的寫照。只要膽子夠大,庸人也能玩轉世界,這是很多中國人隱秘的願望,電視劇裏孫紅雷替他們實現了夢想,所以壹下子就火了。可是這只是對於男性觀眾而言的,中國女性沒有太強烈的成功欲望,雖然她們也認同“反智”,但那是在別的地方。是的,男人永遠在憂慮事業,女人永遠在向往愛情。實際上,《潛伏》能夠俘虜無數女觀眾的心,還因為它是壹部言情劇,很多地方堪比瓊瑤戲。孫紅雷為左藍背叛黨國,左藍為孫紅雷犧牲自己,這都是愛情的力量。姚晨(扮演翠平)是壹個灰姑娘,她來自農村,雖然粗魯,但是很善良,熱愛民族,討厭金錢。她也很純潔,是處女,經常看見牲畜交配,卻對性話題很反感。城裏人孫紅雷看她不順眼,覺得她土裏土氣,態度裏充滿了傲慢與偏見。起初她也不喜歡對方,但慢慢接觸下來,發現他工作認真,是潛力股,理智說服了自己,情感也就具備了。但孫紅雷很慢熱(好男人都這樣),還不時有女人來搶(潛力股都這樣),所以姚晨內心裏歷盡坎坷。不過,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壹天她的勤勞、質樸和純潔奏效了,孫紅雷的最後壹道防線被突破。然後,這份愛情到了最高潮,成為新版《壹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壹夜情之後,這個男人就離開了。女人懷孕,生下孩子,獨立撫養,但是始終無怨無悔,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快樂。
英國言情小說女王Barbara Cartland說過,言情小說要獲得讀者歡迎,必須保住女主角的貞潔。她壹生寫了七百多本言情小說,女主角全是處女,每個故事不到最後幾頁,男女主角不結婚就決不發生性關系。憑借著這壹法則,她的小說非常暢銷,總銷量高達十億。實際上,這也是所有流行言情作品的秘訣:如果不能阻止男女主角性交,也應盡量往後拖延。因為女人這種動物,喜歡性交的前戲多於性交本身,而她們總把那些超長的前戲稱之為愛情。《潛伏》同樣嚴格遵守了這壹條鐵律。30集的電視劇,從第5集起男女主角就睡在壹個房間裏,但就是扛住了,絕不擦槍走火。觀眾的心也壹直懸著,很想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才能成事。歲月如梭啊,直到第27集,兩人終於決定ML。可是就在臨門壹腳,他們仍然作出了最後壹番推遲的努力,戴上大紅花,交拜天地,並且在祖宗牌位前念念有詞,宣告成親是功能性的,為了傳宗接代或者國家大義,這才拖拖拉拉地圓了房。而這壹次就成了他們唯壹的壹次。相比冗長的前戲,ML真是稍縱即逝,就像從未發生過。當然,這也為開拍續集留下了伏筆,既然男女主角好像沒有真正的ML過,那就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把觀眾留在電視機前:猜猜看,男女主角下壹次ML,要走多少條路,要越多少座山,要經歷多少時間。
通常說來,言情劇的困難在於如何說服男性觀眾。不性交的愛情,女人覺得很浪漫,但男人覺得很扯蛋。所以,太純潔的言情劇,總是無法吸引男觀眾。然而《潛伏》妥善解決了這個問題:孫紅雷是革命者,禁欲就是他的天職。其中壹幕,八路軍的軍調代表直接道出了其中的秘密:“革命者的愛情分外浪漫!”為什麽革命者的愛情分外浪漫?因為革命,意味著犧牲,摒棄所有庸俗的貪欲,包括求生欲、物質欲乃至性欲。可以說,革命本身就是禁欲主義的,越革命就越禁欲,越禁欲就越純潔,越純潔就越浪漫。自從孫紅雷受到了紅色教育,有了無私的信仰,“禁欲”簡直就是他身體的壹部分。有部法國電影《芳芳》,為了制造無性的浪漫,男女主角同居,中間隔了壹道玻璃墻,看得見,吃不著。但孫紅雷連玻璃墻都不用,兩個睡在壹個房間,姚晨怎麽寬衣解帶,穿著肚兜走來走去,哪怕言語挑逗,甚至抱在壹起,他都心如止水,誓不起頭。姚晨也很厲害,她也是革命者。她強大的禁欲主要體現在物質利益上面,她壹看到金條、首飾、美元就非常氣憤,有毀滅它們的沖動。直到孫紅雷告訴她,這些骯臟的東西可以換來槍炮這些殺傷性武器,她才笑逐顏開,原諒了它們。在性欲面前,比起孫紅雷,她的克制能力就弱了壹些。畢竟是女同誌,馬列水平差了點。幸好她找到了辦法,每次動了春心,都會問自己,這件事組織允不允許呢,需不需要領導同意呢?久而久之,“組織”就成了她禁欲的法寶,以至於當她的處女身被孫紅雷破了,她說的第壹句話不是“疼”,而是“沒匯報就睡,妳說算犯錯誤嗎?”不過,禁欲不是性無能,否則這樣的愛情就不浪漫了。在信仰光輝的照耀下,在道德良心的束縛中,孫紅雷的小宇宙畢竟還是爆發了,他對農村姑娘姚晨終於有了非常強烈的反應。這壹次姚晨沒有做出挑逗,他卻對她產生了不可遏制的激情。孫紅雷兩眼放光、心潮澎湃、脈搏狂跳,因為他有了壹個驚人的發現:姚晨會打手槍!而且她槍法神準,壹個子彈就能消滅壹個敵人。這真是全劇的點睛之筆,恐怕也是所有言情劇裏最讓人難忘的片段。壹個男人,因為女人會打手槍而愛上了她。而革命者能棄絕所有誘惑,就是沒法抵擋打手槍。我想,恐怕再沒有任何情節設計比這個更好的了,它太太太貼切了。我甚至願意把它歸納為壹句真理,送給所有追求浪漫的女性們:如果壹個男人表現得像革命者般純潔,那他壹定很愛很愛打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