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極其小心,不要把這次撤退蒙上勝利的色彩,戰爭不是靠撤退來取勝的。
這闡明了敦刻爾克戰役的壹項重要屬性:作為壹場戰略性撤退,敦刻爾克保住了大量人力,並成為四年後反攻的根本;但作為壹場戰略性撤退,其背後是大量的人員傷亡和物資損失,任何修飾和美化,都不能掩蓋其“撤退”本質。
而這也是克裏斯托弗·諾蘭最盡力,也最需要讓他的觀眾們所記住的事情。
和之前的諾蘭電影類似,《敦刻爾克》上展現了這位當代最成功的導演之壹最好與最差的壹面:精益求精與雄心勃勃,查理·考夫曼式的情緒間離,壓倒性的男性主義, 這部充滿諾蘭特色的二戰史詩電影與其說是壹部挑戰《血戰鋼鋸嶺》的戰爭片,不如說是壹部紀錄性質的災難電影 ——《敦刻爾克》並沒有對戰爭片起到突破性的革新,而是將其進行了諾蘭式多層次和非線性的解構——這和《記憶碎片》《星際穿越》的做法是非常相似的。
從第壹幀到最後壹幀,《敦刻爾克》是壹個巨大的影像成就,提供了驚人的視覺奇觀。 電影在大部分時間裏幾乎是完全靜態的:正面戰場在電影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這是與萊斯利·諾曼的1958版有所不同的敘事環境。諾蘭和攝影霍伊特·範·霍特瑪、配樂漢斯·季默壹同,將納粹的力量感與壓迫感背景化,從壹開始就以壹種混亂和恐怖的方式圍繞著觀眾和劇中人。其中的些許靈感或許來自於喬·賴特2007年的《 贖罪》,同時諾蘭為自己編寫的劇本加入了巨大而獨特的信心,也成功地轉化為了壹場罕有且壯觀的銀幕體驗。
這種源於實拍的壯觀感,我們幾乎只能在《顫栗航班93》《泰坦尼克》《2001太空漫遊》這樣的電影中看到——考慮到後者們並沒有IMAX和高清攝影的加持,老壹輩的電影制作者們簡直是難得壹遇的奇跡。如果沒有娛樂性更高,商業上更受歡迎的《黑暗騎士》的話, 《敦刻爾克》幾乎就算是諾蘭的最佳電影了——重癥愛無力的影像風格終於碰上了最合適的題材,可喜可賀。
作為傳統的電影“手工制作”者,諾蘭和昆汀·塔倫蒂諾、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壹樣,是主流電影的叛逃者和純粹主義者。即便其作品更接近工藝品而非藝術品,諾蘭與《敦刻爾克》以65毫米膠片和IMAX也為觀眾提供了完全身臨其境的“地獄式”體驗。
史蒂芬·斯皮爾伯格有《拯救大兵瑞恩》,泰倫斯·馬立克有《細細的紅線》,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有《硫磺島來信》《父輩的旗幟》,更不用提奧利佛·斯通的《野戰排》和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戰爭啟示錄》了。 戰爭片是對優秀導演的壹次全方位考核,現在,諾蘭也有了他自己的戰爭片名片。
雖然與前輩們在敘事技法上有所不同,但《敦刻爾克》也繼承了源自《西線無戰事》的傳統,由下至上地描繪個人在時代背景中的命運抉擇。與大多數得到影視化的戰役不同的是,敦刻爾克不是傳統意義的勝利,更多的是狼狽和倉皇的撤退,因為德國的進攻迫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大大撤離了英軍。諾蘭顯然是對“戰爭與個人”這壹母題產生了興趣,從多個角度塑造了壹系列帶有英雄色彩的平民形象,巧妙地通過其擅長的交織手法,從陸海空三個不同的時空勾勒出壹次英勇的救援行動。
如果我們從《敦刻爾克》中拿掉極具代表性的復雜敘事結構,電影本身和李·馬文或約翰·韋恩時代的經典戰爭片是有著壹定相似性的。 而諾蘭以復雜的方式操縱時間和空間,成功營造了懸念。三條線索交替出現,在第三幕達到高潮(簡直就是翻版《星際穿越》),將歷史的陰差陽錯巧妙地融入了他的劇本中。在《敦刻爾克》中,所謂主角僅僅是壹個用於塑造懸念的工具:上壹秒飛行員正在救援海軍,而下壹秒他又成了需要救援的那個人,實現了有趣的對比。
而片中沒有出現過壹次德軍視角,這壹大膽嘗試使其顯著地與大多數戰爭電影區別開來。 《敦刻爾克》由此將目標聚集在英國本身,並升華於平民主義和日常英雄,而不是讓個別指揮官揮斥方遒。最具代表性的壹個情節,就是丘吉爾的著名發言,並不是由首相自己發出的,而是被壹名普通士兵從報紙上大聲讀出來的。
諸如此類的細微差別,是諾蘭在《敦刻爾克》中實現的成就 :壹方面,他透過復雜和(太過)震撼的音響設計,提供了沈浸感非常的銀幕體驗——漢斯·齊默的鼓點和噪聲營造了極好的不適和恐怖感。而與此同時,畫面和聲響技術也被用來服務於塑造壹種更高的現實感。攝影霍伊特·範·霍特瑪在片中幾乎糅合了最常見的恐怖元素:畏高,畏火,畏水,幽閉恐懼,黑暗恐懼,分離恐懼,在IMAX的尺寸下賦予了更多的壓迫感和臨場感,栩栩如生。
在《敦刻爾克》中,無論是海灘上的英國士兵,還是飛機與船只,都是巨大的歷史戲劇中的壹小部分——在微觀化的情境中,描繪了壹個有機整體的求生之路。這種散點式的大局觀念,為《敦刻爾克》賦予了非同尋常的觀感,也埋下了危機的種子。
首當其沖的,就是寫實化的故事本身缺乏足夠的戲劇性,散點敘事又會導致重心和凝聚力的不足(尤其是惜字如金的臺詞量),即便只有107分鐘,也鮮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情節,更多的是氣氛塑造。 《敦刻爾克》中的諸多角色不可謂塑造失敗,但明顯缺乏主心骨及其畫龍點睛的作用。這使得全片在角色上淡入白水,難以留下太深印象。
電影沒有在介紹人物上下功夫,太過於專註求生狀態的時效性,消弭了角色的獨特性,自然而然地疏離了觀眾和故事之間的聯系和距離。 而次要情節在片中也有著邊緣化的傾向,使其難以積攢足夠的情感力量。這也讓我們懷疑,整部電影所呈現出來的感染力並非是壓倒性地來自我們內心,而是在特定的畫面和音響效果下造成的感官錯覺。
而由於時間跨度的多變,《敦刻爾克》從正午到夜戲都有,我們經常能看到同壹動作場景的不同角度,但在諾蘭的調度下,有時很難判斷究竟是之前的片段重播,還是另壹組完全不同的鏡頭。這兩個主要問題,是長期存在於諾蘭的電影中的—— 還記得《黑暗騎士崛起》廣為詬病和高度尷尬的“王八拳”群戲嗎 ——設計上的不足,就和時而出現的越軸壹樣,陡然增加了影片本就復雜和混亂的結構,無形中也增加了觀眾的困惑和理解需求。
而在諾蘭的職業生涯中壹直存在的另壹個問題,就是漢斯·季默配樂的過度使用傾向。和弦,戰場環境噪音,鼓點元素的大量使用,無形中增加了觀眾的視聽壓力。但這壹問題的關鍵,是 諾蘭電影本身就已經有著足夠的畫面表現力了,並不需要這麽努力地去追逐聽覺上的幫助 ,當1+1<2的時候,並不是最優解 ——回顧壹下《超凡蜘蛛俠》和DCEU,就會發現漢斯·季默給電影本身帶來的加成有多麽重要了。
如文首所述,《敦刻爾克》沒有,也不可能誇大這壹場戰略撤退的重要性,尤其是作為英國人的克裏斯托弗·諾蘭。 集體英雄主義和希區柯克式的懸念營造,讓整部電影呈現出了壹種當今電影最為稀缺的復古與時代感。 對比《拯救大兵瑞恩》的R級分級,《敦刻爾克》以PG-13,表達了戰爭的另壹種震懾力。
《敦刻爾克》不是壹部關於政治和偉人的電影。事實上,諾蘭罕有地選擇了幸存者的視角,再壹次反映了戰爭的殘酷—— 此時諾蘭的冷感終於碰上了最合適的題材,沒有煽情或偽善傾向,是壹部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代表作品,也值得爭論和肯定。
1940年的敦刻爾克撤退結束後,英國首相丘吉爾在下議院發表演講:
歐洲大片的土地和許多古老著名的國家,即使已經陷入或可能陷入秘密警察和納粹統治的種種罪惡機關的魔掌,我們也毫不動搖,毫不氣餒。我們將戰鬥到底。我們將在法國作戰,我們將在海上和大洋中作戰,我們將具有愈來愈大的信心和愈來愈強的力量在空中作戰;我們將不惜任何代價保衛我們的島嶼。我們將在海灘上作戰;我們將在敵人登陸地點作戰;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頭作戰;我們將在山區作戰;我們決不投降。即使這個島嶼或它的大部分被征服並陷入饑餓之中,這是我壹分鐘也沒有相信過的,我們在海外的帝國臣民仍要英國艦隊的武裝保護之下,繼續戰鬥,直到新世界在上帝認為適當的時候用它全部的力量和能力,來拯救和解放這個舊世界。
為了更好的明天的鬥爭,在什麽時候,都不會顯得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