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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殿榮《劉榮書的小說王國》

對劉榮書的系統閱讀,始於他的兩部小說集——《追趕養蜂人》和《冰宮殿》。這兩部集子大體上展示了劉榮書小說的創作風貌。在他營造的小說王國裏,作者癡迷於對米鎮舊時光的多維度刻寫,敏銳地捕捉著回蕩在生活中的那聲悠長嘆息,在抵達和撫慰的過程中又不乏詩意相伴,使那些散落的故事兼具磨砂般的生活質感和不可思議的人間傳奇。

壹、米鎮生活與詩意的少年

劉榮書的大部分作品或密或疏地圍繞著幾個關鍵詞:米鎮、自行車、少年與夢。它們似可壹壹對照為地理、時代、難以勘測的人生以及無法掙脫的命運之枷,這便大致可以概括出劉榮書小說王國的壹個基本輪廓。

首先是米鎮。作者沒有大費周章地著意刻寫米鎮,而是像拼圖壹樣,在不同的作品中不經意地勾勒出來。那是廣袤華北平原上的壹個小小的米鎮。它有四季分明的田野,有浩蕩的拒馬河,也有似浮屠般白色尖頂的糧倉;它時有貨郎經過,也有養蜂人停駐,外地人的到來,如蝴蝶振翅的效應,總能在米鎮掀起波瀾。米鎮上生活著最普通又樸實的人們,為了生計,他們過著質地粗糙的生活,他們臣服於命運之手的擺弄,而劉榮書總是能從這些粗糙的生活縫隙中捕捉到最細微的情感,以及最嚴酷的命運轉折。

自行車則是最具年代感的標識。並不算遙遠的時光使這些故事微微泛黃,卻仍是觸手可及。當然,除卻自行車,經常出現的還有馬和馬車。這些基本的交通和運輸工具,在劉榮書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有時還承載了復雜的使命,它們不單是簡單地將主人公從壹個地點帶到另壹個地點,也可以把主人公從未知的深淵帶向明朗的真相,更可以將壹種命運擺渡到另壹種命運。比如在《追趕養蜂人》中,少年騎著自行車壹路向南,與當年梅與喚發生情感糾葛壹路向北的路線兩相重合,騎行的過程,便是找尋真相的過程。《世界》則從啞巴借自行車開始,少女雪白近乎崩潰的人生,是在啞巴繼父的堅持下得到了轉變。自行車在這裏代表了鄉村和城市的距離,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之間的距離。

米鎮的地理位置和鄉村風貌,再加之以自行車來定位的時代特征,使劉榮書的小說王國涇渭分明。舞臺既建,大幕展開,占據舞臺中心位置的,便是少年。

少年代表著無盡的未來。在那個屬於自行車時代的鄉村,少年通常是被忽略的、易遭變故的個體。在劉榮書的小說王國中,少年的成長多帶有艱辛與僥幸的意味,而少年懵懂間釀下的禍患常常是無法挽回的。在《死亡信使》中,少年潘多在懵懂中貽誤了救治母親的最佳時機,作品將關乎生死的大事與兒童的頑劣和不諳世事聯系在壹起,空留壹聲嘆息無處著落,呈現了殘酷的生命紋理。在《浮屠》裏,少年蘇雙用陳武看守糧倉的槍,將那個在饑餓中給他們施舍過窩頭、用糧食誘惑並占有了母親的男人給打死了。這懵懵懂懂的下意識的舉動,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將既定命運推上了別樣的軌道。而少年們的成長仿佛只在壹夜之間。在《舊詩篇》中,劉榮書非常頑皮地將小說的主人公命名為李雷和韓梅梅,少年間懵懂的情感糾葛以汙穢的語句出現在電線桿上,直到有壹天,少年們在電線桿上發現了令人迷醉的詩句,這些詩句震撼著少年的心。饑餓和現實的壓抑,改寫著少年們的命運,詩篇中湧動的撼人的力量也在改變著少年的命運。《珠玉記》則展現了少年成長之後的樣子。神算手朱瞳為了救心上人梁紅,迫不得已將祖傳的寶算盤送人,卻仍憑自己的本事震動了所有人。祖傳的寶算盤,只是壹種心理上的撫慰和依托,朱瞳最後喃喃自語的那句:“娘,妳都看到了吧?這下,妳該放心我了吧!”便可看作少年成人的關鍵節點。

在劉榮書的小說中,少年命運的轉折以及在苦難中的豁然成長,還通常與夢境相伴。夢更像是源自民間的某種啟示,有著駭人的神秘色彩,暗自洞悉世間壹切隱秘,與少年的生活和成長軌跡遙相對應。典型的例子是《馬失蹤》。《馬失蹤》以夢開篇,夢中的事物在現實生活中得到對應。只壹個夢境,便將整篇小說及人物的命運結構好了。而在《細雨喚醒獅子》中,碎片式的夢境以及石獅子的傳說故事與現實互文,加深現實中的恐慌。夢在劉榮書的小說中便像是無法掙脫的命運之枷,代表著難以更改的命運走向。

當然,米鎮生活與詩意的少年,只是劉榮書小說中比較突出的頗具代表性的壹部分,米鎮並不是永遠停留在自行車時代的標本,它也隨著時代的發展邁開了自己的步子。比如在《王國》中,劉鐵騎統治下的米鎮就是以如火如荼建設新農村的面貌呈現出來的,而在這個“王國”中,“國王”劉鐵騎的鐵腕統治,以及他統治下村民們被震懾後的屈服心態,也許才是作者真正想思考和表現的。劉榮書還有壹部分作品也是脫離開米鎮進行敘述的,比如《空中小姐》便將敘事場域挪到了壹個北方的小城。然而不管故事發生的地點在哪裏,故事的主人公是誰,作者對殘酷命運肌理的捕捉與悲憫沒有改變,在對創作題材的不斷開拓過程中,劉榮書的敘述策略也體現了他獨特的風格,並不斷有著新的突破。

二、原點式書寫與人間傳奇

劉榮書小說壹個比較突出的敘事策略是原點式書寫,即在經歷了波折的故事之後,主人公們重新回到生活出發的某個原點,這種原點比照式的沖擊非常強大,使人難以忘懷。

比如《女孩》,故事並不復雜:剃頭匠被男人請到家裏給剛上高二的女兒剃頭。女孩得了癌癥,為了配合治療而剃頭。壹年多過後,剃頭匠再次被請到家裏,而這壹次,女孩不在了,只有壹股濃烈的奶腥味撲鼻而來。回到同壹場景後的物是人非給人帶來的沖擊是如此強烈,甚至不忍直面。小說將計劃生育時代失獨之殤寫到極致。《天賜的夏天》也是對計劃生育時代的反思之作。超生讓家裏債臺高築,天賜被迫送到外婆家,由朱莉姨媽照管並生出依戀情結,朱莉姨媽出嫁後,天賜回到自己的家,不但得不到姐姐們的關愛,反而備受欺負。當天賜獨自尋找到朱莉姨媽時,壹切似乎回到天賜命運的起點:朱莉姨媽生的是女孩。朱莉姨媽會不會像天賜媽媽壹樣壹生再生,若再生下男孩,是不是也會重蹈天賜命運的覆轍?這種回到生活原點所發出的詰問,讓人尷尬失聲。在《死亡信使》中,潘多在給三奶奶報喪的途中,在大家壹遍壹遍詢問他“奏啥切”的時候,恍惚間回到了六歲時的光景,“時間回退,仿佛厚重幕布拉開”,隔著多年時光,同壹類型事件的啟發,使他重新回到令他懊悔的原點。《囚禁》則似壹個循環上演的悲劇,懲罰和報復的方式讓人寒戰。最虐心的壹篇,莫過於《有汙點的人》。當老邊重新回到米鎮站在錯誤的起點時,等待他的,是壹個更大的無法挽回的錯誤。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與女兒發生的不倫之事,讓人難以茍活。而在《與之相像的人》中,故事的講述者嚴靜與從未謀面的李曉嫻,在他人的講述中,既在形容體貌上驚人地相像,又有相似的人生軌跡,自己與他者互相影射,互為原點,魔咒壹般,成為彼此命運的窠臼。這種兩相比照,確實比單獨書寫壹個人的命運更具沖擊力,而所有的原點,其實也意味著本應有更多種可能的出發路徑,是否能夠沖破這種所謂的命運的牢籠,實則期待著更多的改變,期待著個體的完滿,也期待著外部環境的改善。

這種原點式書寫本身就帶有傳奇色彩。此外,劉榮書作品中還有很驚艷的傳奇故事,甚至可以將其歸納為聊齋式的傳奇。要提到的是《夜行》。女孩為了見到生母最後壹面,在夜行回家的路上,搭上了壹輛載著死人的馬車。那是個在工地中被馬拖死的少年。女孩用隨身帶著的給母親準備的紙錢,幫助少年的魂靈度過了壹座又壹座橋。女孩終於見到生母最後壹面,而這,全部得益於少年魂靈的幫助,少年的魂靈先女孩壹步抵達了女孩的家中,用紙錢賄賂了索命鬼,讓女孩的母親等到了女孩。壹個人的善良在另壹處得到了意外的回報。這是對女孩與少年貧困生活的慰藉嗎?卻讓人在悲傷中更加悲傷。傳奇的方式,意味著現實的無力。在《拯救》中,壹個自稱是雙胞胎哥哥的人闖入了“我”的睡夢和幻覺之中,硬生生介入“我”的生活,把“我”引入壹樁命案,而被害人之壹正是“我”的哥哥。小說有幾分懸疑恐怖片的味道,故事雖然傳奇,但對於壹對童年失散的雙胞胎而言,壹切離奇的心靈感應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借用民間的傳說故事也是托起這種傳奇氛圍的有效手段,比如《細雨喚醒獅子》便是從石獅子的民間故事中騰躍而出。這個民間故事的原型是:橋頭的石獅子被染紅眼睛後,會下七天七夜的大雨,直到有人死去,魔咒才能解開。這是個註定要有人死亡的悲劇,作者用傳奇和傳說來結構故事,凸顯了命運的無奈。

原點式書寫和這些生動的人間傳奇,可以看作是劉榮書小說創作中比較風格化的敘事策略。當然,縱觀他的創作,劉榮書的敘事策略與寫作手法同他開拓的題材壹樣,是多姿多樣的,而在這種多樣的表達中,唯有作者始終堅持的美學原則,在統治著這個豐富的小說王國。

三、寬闊和悲憫的美學原則

大抵成熟的作家都會建立起自己獨特的美學原則。在對劉榮書作品的整體閱讀過程中,雖然不時被主人公乖張的命運震出內傷,但最終都會被他所建立起來的寬闊和悲憫所撫慰,而藏在這種寬闊和柔和中的疼痛,則更加深刻、綿長。

首先是寬闊。劉榮書的小說總能讓人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時代氣息,呈現出社會生活的總體面貌,浩瀚的背景,復雜的人心,均書寫得得心應手,讓人感覺他只是在敘述萬千燈火中最普通的壹盞,卻能夠不動聲色地慘烈。比如在《女孩》中,作者花了很大篇幅寫剃頭匠在當下的境遇,實則與主體故事是無甚要緊的,但卻把變化中的時代面貌呈現了出來,也唯有這樣,並不忙碌的剃頭匠才會在心頭壹直牽掛著那個女孩,才使他在采割向日葵時聽到了葵花的尖叫與哭泣,使作品生出詩般意境,生出更為悠長的壹聲嘆息。同時,這種寬闊也為讀者提供了更為豐富的***鳴空間。在生活的這條大河中,每個讀者都會從中打撈出不同的感受。劉榮書筆下的故事也因其寬闊而體現了紮實的生活底蘊,那些故事在蒼莽的大地上自然流淌蜿蜒,它們是自然生發出來的,而絕不是生編硬造。

悲憫的人文情懷對於大多數的小說家都是適用的,對劉榮書而言,這種悲憫體現在慘烈與柔軟的兩相調劑上。劉榮書講述的故事往往是非常慘烈的,常常涉及人生命運的慘痛轉折與變故,他還寫了很多瘋子,悲慘的生活境遇,被現實頻頻擠壓的理想,所幸他沒有成為自己小說王國中隨意擺弄人物命運的暴君,他也只是順著這些深情又無情的命運,慢慢鋪展故事,在如生鐵般堅固冰涼的既定命運框架之下,不乏柔和的充滿詩意的筆調,對那些不幸的人生進行了最為深切的關懷與撫慰。比如《冰宮殿》中,老實平庸的李登峰只是想讓老婆住進“三間瓷磚鋪地,粉墻紅瓦的新房”,這個簡單的夢想卻反復被殘酷的現實擠壓,在經歷雙重幻滅之後,李登峰仍是堅守新房的空地,建起了壹座冰宮殿,使平庸的人生走上傳奇的開端。還比如在《地理指南》中,曾任地理老師的陳漢文,面對生活的困境甚至是絕境,仍能用地理知識帶給他的對世界的想象,來撫慰殘缺的生活。這樣的例子很多,尤其是在對少年的書寫上,更是寬容和充滿光亮的。同時不得不佩服的是,劉榮書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他的語言像徜徉於北方大地的河水壹樣,既是質樸的,又具有水樣的光澤和靈動,他體認著命運的無奈,並和命運做著不動聲色的較量,在經歷了二十幾年的小說創作後,劉榮書仍處於小說創作的噴發期,這是讓人驚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