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冬天壹片白雪,夏天則滿院蒿草。風來了,蒿草發著聲響,雨來了,蒿草梢上冒煙了。沒有風,沒有雨,則關著大門靜靜地過著日子。” 這便是蕭紅的呼蘭河。
認識蕭紅,是因為她的壹張照片。照片上的她穿著黑色大衣和及膝長裙,腳上穿著當時的新式女鞋。她微微壹笑,但是眼神流露出壹種難以言說的憂郁。就像《呼蘭河傳》裏的她,如此寂寞,如此蒼涼。
文學界給予蕭紅最高的壹句評價是“文學洛神”,這似乎是壹個能讓她區別同時代女作家張愛玲、丁玲、冰心等人的精準形容。蕭紅像洛神壹樣,天賦才情、清冷獨立,卻又總是陷入無奈的命運中,讓人可嘆可憐。
蕭紅在寫《呼河蘭傳》的時候,正是中華民族遭遇侵略的時候。她從七·七事變開始醞釀,到八·壹三上海淪陷開始動筆,到1940年12月才在香港完成。
這幾年的時光,恰恰是蕭紅壹生不幸的縮影: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在感情中深陷泥淖,家鄉淪於敵手,甚至死的時候身邊也沒有壹個人。
她渴望溫暖和愛,並壹直為此追尋著,但現實和生活總不會讓她如願,正如她說的:“未來的遠景已擺在我的面前,我將孤寂、憂郁以終生!”
無數灰暗的記憶奔走著。對於蕭紅來說,現實的冷漠蒼白早已貫穿了昔日少女的夢境,鮮血四溢。
在《呼蘭河傳》裏,蕭紅是孤寂的。壹個懂事頗早的小女孩,年年在後院子裏種著小黃瓜、大矮瓜,年年春秋和壹些蝴蝶、螞蚱、蜻蜓玩耍,而冬天只能在堆滿舊物的黑暗而塵封的後房消遣。
祖父是她孤寂童年唯壹的夥伴。清早在床上學舌似的念祖父口授的唐詩,白天纏著祖父說那些已經說厭了的故事。
如果說這種平淡似水的生活中有什麽突然冒出來的水花的話,無非是胡家的團圓媳婦病了,胡家天天跳大神;或者是馮歪嘴子突然有了媳婦和兒子。
這種孤寂的生活或許正是她壹生孤寂心境的源頭。越鮮明,就越是荒涼,就像作品裏粉紅房的歌聲壹樣。不願逆來順受的她在那個灰黑的時代太過“鮮明”,反倒格格不入。
從19歲到31歲去世,蕭紅在每個城市住過的時間不超過壹年。而在壹個城市生活時,她往往還要數次搬家。
漂泊,成了蕭紅短暫人生的命運。那次,蕭紅出走的終點是香港,在那裏,她寫出了可以用“動人”二字形容的作品《呼蘭河傳》。
蕭紅在《呼蘭河傳》中以嫻熟的回憶技巧、抒情詩的散文風格、渾重而又輕盈的文筆造就的壹部“回憶式”巔峰之作。
茅盾曾這樣評價過蕭紅的《呼蘭河傳》:“它是壹篇敘事詩,壹幅多彩的風土畫,壹串淒婉的歌謠。”
呼蘭河暈染出來的灰色基調綿延開來,悲劇緊貼肉身,冷森森地讓人在寂靜中有著難以名狀的苦痛。
在“生於斯、長於斯”的呼蘭河畔,火燒雲翻著花樣地變著形狀,河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卻難掩蕭條的冷寂。
我無法形容我第壹次閱讀《呼蘭河傳》時的心情,我曾在多少個夜晚為她淚濕枕巾。壹生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悲苦,才能讓文字透紙淒涼。
或許是自小生活在邊遠小城呼蘭河的緣故吧,蕭紅將血肉筋脈都與它連到壹起。她就這樣赤裸裸地切開愛的回憶,喚醒黑色的真相。切開了肌膚,流出來壹攤膿血。
比起《生死場》中的愚夫愚婦來。呼蘭河的愚民的靈魂被更深地烙上了歷史文化的印痕。面對沈積著層層淤泥的給自己帶來災難的大泥坑,人們寧可想方設法地繞道而行,或者幸災樂禍地在圍觀“擡車擡馬,淹雞淹鴨”中獲得“樂趣”。
小團圓媳婦只因“見人壹點也不知道羞”,“兩個眼睛骨碌碌地轉”,就被“好心”的人們放到開水裏活活燙死;那個本來口碑很好的王大姐,僅僅因為自己選擇嫁給窮苦的磨倌,便壹變而為“壞女人”,最終在不絕的奚落中死去……
傳統文化的受害者用套住自己的枷鎖又去劈殺別人,在自己流血的同時手上又沾著別人的血汙,而這種殘忍的行為卻是以極其真誠的善良態度進行的。
小說的結尾,以壹位潦倒的磨坊工人在這吃人的世界裏頑強地生存下去,不肯被大泥坑吞沒收尾。平淡低調的白描卻透著強硬和倔強,也許這就是蕭紅融進骨血的性子。
如果說蕭紅的《生死場》“第壹次淋漓盡致地大膽裸露生命的軀體,讓它在紛擾繁殖的動物和沈寂陰慘的屠場與墳崗中舞蹈著。”那麽,《呼蘭河傳》卻將生死的意義逐出人的視野,在人們對生死的更為漠然中寫出了“幾乎無事的悲劇”。
此時的蕭紅對生命的感覺似乎已超出單純的生死界限,而更深遠地思索著空虛與悲涼。就像漫遊的亡魂,早已觸及死亡。
然而在作品之外,蕭紅更打動我的,是她在《呼蘭河傳》中所展現的“娜拉之誌”,那個在易蔔生筆下出走的娜拉獨立迷茫、隨心而動。
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中斷言,娜拉出走後“不是墮落就是回來”,而蕭紅這個出走的娜拉,卻基本保全了自己最初的目的獨立地活著。
有人也許會說《呼蘭河傳》太過陰郁,但是看不清生活冷暖的人,也不可謂之為活過。蕭紅在人生的末端,重新回顧童年的生活,握筆寫下《呼蘭河傳》,是在替自己的心靈尋找歸屬。
呼蘭河,壹段無法言明的記憶,在無盡的蒼茫中走向末路。她的筆下是敞亮的蒼涼,還有那種萬物通透的生命觀。對於蕭紅這位離世多年的奇女子,閱讀《呼蘭河傳》,是對她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