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當然是壹種文化,我曾經聽說過“酒文化”、“餐桌文化”,中國人的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除了需要把他們弄熟了的柴不能吃,其他六件事都離不開吃。耳熟能詳的東亞三國“泡菜”,在我們眼裏也算鹹菜。說實在的,如果是原裝進口的泡菜,還真得不能讓我誇他們會做泡菜。而我眼中和口中的極品泡菜,它的大名叫“四川泡菜”。現在所有做泡菜的,說白了都是跟四川人學的。
我吃過許多地方的鹹菜,定下心來想壹想,還是童年時媽媽腌的芥菜疙瘩最好吃,我的小夥伴曾經說過,能在鹹菜疙瘩裏吃出肉味來,而且還是醬牛肉的味道。醬牛肉還是那種小牛肉,又嫩又香,肯定不會是老牛,發柴的才是老牛肉。
汪曾祺先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把中國各地的鹹菜都說了個遍,特別是南方的鹹菜,讓我大開眼界,早就聽說南方人會吃,沒想到那麽會吃。
我也認為鹹菜和醬菜沒有什麽大的區別,都是佐餐的佳品。過去老人們常說,要解饞,辣會鹹。這個我是有切身體會的。我的母親腌出來的鹹菜疙瘩,能敞開吃到過年,開了春就有新鮮菜了,就把壹大缸鹹菜撈出來,鹹菜疙瘩穿成壹串壹串的,掛在院子裏的墻壁上。很大很多的幾串鹹菜,會慢慢縮小,最後變得十分不起眼。想起來會拿下來幾個,先清洗幹凈,順便把鹹鹽都洗掉。扔進鍋裏和肉壹起燉,熟了以後香味飄滿了胡同,常常把我們這些“小饞貓”逗引得口水直流。
父親也有壹手絕活,就是鹹菜燉鯽魚。這是壹道大菜,父親輕易不肯動手,只有遇見大事了或者有親戚來了才肯露壹手。
新春佳節才過去,必須是正月十五以後。因為我們那時候的概念是十五過去這個年才算過了。父親從結著薄冰的鹹菜缸裏,伸進手撈出壹盆鹹菜疙瘩,再把手縮進袖子裏,用小臂把鹹菜盆“端”回家中,每個鹹菜疙瘩來上兩刀,分成三份。洗凈泡在清水裏等著。
下壹步就是處理鯽魚,我們管這些壹拃長的鯽魚叫“鯽瓜子”。壹盆“鯽瓜子”怎麽也得有七八斤,父親說過,低於五斤的不值得動手。壹條壹條開膛破肚,用壹把剪刀幾盆清水就解決。小鯽瓜子的內臟都不要,只留下魚漂,魚漂燉出來也是壹樣讓我們著迷。
與現在燒魚不同,鍋裏不放油,但是調料卻十分全,蔥姜蒜是不能少的,壹層魚壹層鹹菜,擺上大半鍋。我家鍋大,很少有放不下的時候。小火慢燉,讓所有味道慢慢滲透在壹起,然後就是鯽魚的肉香鉆進鹹菜裏,鹹菜疙瘩的香味也鉆進鯽魚裏。很少見到父親白天燉鯽魚,大都是在晚上天黑前燉上,壹直到第二天清晨。
每次都是,當我們睜開眼睛,鼻子裏就會有世間最美最香的味道鉆進來。那時候我們讓幹啥就幹啥,絕對服從,而且還不敢大聲說話,生怕惹怒了父親,這天下最好吃的魚就不知道要少吃多少了。
早飯很簡單,每人壹塊玉米面發面蒸饃(我們叫發糕),壹碗開水,三條小鯽魚,三條鹹菜疙瘩。小鯽魚的魚刺都軟了,酥爛無比,鹹菜疙瘩卻筋道而有嚼頭。美得我都想掉淚,恨不得撲到鍋裏和鹹菜燉鯽魚壹起睡覺。這時候的鹹菜疙瘩充分吸收了魚肉的香味,再加上它本身的味道,絕對比鯽魚要香。開始的時候,我用三條小鯽魚可以跟姐妹們換回六條鹹菜。後來這個小計倆被她們發現了,我的計劃再以後都沒有得逞過。到了中午飯才是大開殺戒的時候,客人和我們壹家人,圍著壹個不大的桌子開始吃飯,很快父親就會讓我們孩子每人滿滿盛壹碗,手裏拿著各種幹糧,躲到壹邊去吃。吃完了要看父親的眼色,如果不多了,父親就會壹努嘴,示意我們不能再吃了,要留給客人吃個夠。
長大後參加工作了,我也曾試著做過幾次鹹菜疙瘩燉鯽魚,可惜沒有壹次是成功的,根本燉不出來父親燉的那個味道。父親說:壹個是沒有我母親腌的鹹菜疙瘩,另外我沒有耐心,火候不到。
汪曾祺先生肯定沒有吃過鹹菜疙瘩燉鯽魚,否則的話,先生壹定會把這天下美味寫在書裏,寫在這本《人間有味》的散文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