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風三日沙吹面。
舟人***勸禱靈塔,香火未收旗腳轉。
回頭頃刻失長橋,卻到龜山未朝飯。
至人無心何厚薄,我自懷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
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
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
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
退之舊雲三百尺,澄觀所營今已換。
不嫌俗士汙丹梯,壹看雲山繞淮甸。
泗州州城舊址在今江蘇盱眙縣東北,後陷入洪澤湖。宋時自開封經汴河舟行歷泗、淮而入長江,泗州是必經的沖要之地。僧伽是來自西域的唐代高僧。據贊寧《宋高僧傳》卷十八,僧伽本是蔥嶺以北的何國人。唐高宗龍朔初年(661)入唐,由西涼東至江淮,在中國傳教凡五十三年,景龍四年(710)卒,葬於泗州,建塔供養。這就是僧伽塔。僧伽塔後遭水火之災,貞元十五年(799),由洛陽名僧澄觀重修。韓愈有《送僧澄觀》詩記僧伽塔的興廢: “清淮無波平如席,欄柱傾抉半天赤。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影沈潭底龍驚遁,當晝無雲跨虛碧。借問經營本何人?道人澄觀名籍籍。”宋太平興國七年(982),又?命重蓋,務從高敞,加其累層。因此蘇軾所登之塔,已不是“澄觀所營”了。
傳說泗州僧伽塔神靈有靈,可以求風得風,求雨得雨。往來行旅就都禱於這座神塔,香火甚盛。治平三年(1066)蘇軾護送蘇洵靈柩返蜀,自汴河南下,經過僧伽塔,被風阻三日。船工們勸蘇軾禱告於靈塔之下,果然壹禱即靈,“香火未收旗腳轉”,猛刮了三天的對頭風,馬上轉向為送行的順風了(元祐七年蘇軾知揚州時,還因兩淮連歲不稔,入春久旱,到這兒來祭塔求雨)。開頭六句,就根據自身經驗,寫僧伽塔的非凡的靈異。“逆風三日沙吹面”,寫船行受阻,以“沙吹面”襯托風力之猛。“回頭頃刻失長橋,卻到龜山未朝飯。”則寫順流直下,如箭之疾,頃刻間離開泗州城下而進入洪澤湖了。神塔的靈驗,確實應之如響。然而蘇軾並不因此而證實神塔有靈,他反而由此而產生了壹個難以解答的疑問:由逆風轉為順風,對於舟行南下的人固然便利了,可同時對於溯流北上的人豈不是由順而轉逆?要是這兩種人同時禱於僧伽塔下,冥冥中的神靈該如何作出抉擇呢?公道無私的神靈難道因此而偏袒壹方、欺負另壹方嗎?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蘇軾成功地借用了邏輯上的矛盾律,用這麽簡單的兩句話就破除了世俗的迷信。社會上的各類人們由於地位處境不同,他們的願望往往相異甚至相反。那些耕者、刈者、去者、來者的立場和利益就彼此對立。對於他們相互沖突的願望,無所厚薄的“至人”(如僧伽)怎麽能夠同時給予照顧與滿足呢?由此說來,這種求神拜佛之事,不正是顯出人們的自私與愚蠢嗎?蘇軾善於從生活本身窮究宇宙之理。這首詩就用自己的人生體驗,來說明祈禱的虛妄和可笑,說得明白透徹而又幽默風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言辭鋒利,機智活潑。《馬太福音》第四章說:上帝“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培根說: “然而他不降財富,也不叫榮譽和德能在所有的人上面平等地照臨。”(《培根論說文集》45頁)這實際上也就是說,人們的財富、榮譽和德能,都與上帝無關。培根也是用了與蘇軾同樣的方法。
這首詩作於元豐二年(1079),上距治平三年已經十多年了。蘇軾自徐州移知湖州,重過僧伽塔下。由於經歷了更多的世事,他對自己的去、留、行、止,壹任自然。“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愁。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不僅神靈倦於酬答,自己也壹無所求,不再祈神禱塔,表現了壹種超然物外、忘懷得失的達觀態度。最後表示要登塔展望淮甸雲山,語調仍詼諧可喜。這首詩以兩次舟行塔下為對比,以禱塔始,以登塔終,寫出前後胸次的不同。中間層層波瀾,寓理於事,發人省悟,耐人尋味。深邃的哲理與醇厚的詩味融合在壹起,深藏於壹首紀行詩中,確實是高超的。
東坡《泗州僧伽塔》詩雲……張文潛用其意別為壹詩雲:“山邊半夜壹犁雨,田父高歌待收獲。雨多瀟瀟蠶簇寒,蠶婦低眉憂繭單。人生多求復多怨,天公供爾良獨難。” (吳開《優古堂詩話》)
東坡《泗州僧伽塔》詩: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此乃隱括劉禹錫《何蔔賦》中語曰: “同涉於川,其時在風,沿者之吉,溯者之兇。同藝於野,其時在澤,伊穜之利,乃穋之厄。”坡以壹聯十四字而包盡劉禹錫四對三十二字之義,蓋奪胎換骨之妙也。( [宋]史繩祖《學齋占畢》卷二)
句法之學,自是壹家工夫。昔嘗問山谷: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山谷雲: “不如‘千巖無人萬壑靜,十步回頭五步坐。’”此專論句法,不論義理,蓋七言詩四字三字作兩節也。此句法出《黃庭經》,自“上有黃庭下關元”已下多此體。張平子《四愁詩》句句如此,雄健穩愜。( [宋]範溫《潛溪詩眼》)
《泗州僧伽塔》詩,看得透徹,說得可笑,此何必辟佛,乃能塞彼教之口耶?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
極力作擺脫語,純涉理路而仍清空如話。層層波瀾,壹齊卷盡,只就塔作結,簡便之至。(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十八)
中數句從樵風涇翻出,遂成名言(會稽若耶溪的樵風是旦南風,暮北風)。
(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