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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愛:孤兒院院長是個冷酷的偽君子,他用種種辦法從精神和肉體上摧殘孤兒,求這段在簡愛中的具體描寫

原文第七章——

我還沒有提到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訪,其實這位先生在我抵達後第壹個月的大部分日子裏,都不在家,也許他在朋友副主教那裏多逗留了些時間。他不在倒使我松了口氣,不必說我自有怕他來的理由,但他終究還是來了。

壹天下午(那時我到羅沃德已經三星期了),我手裏拿了塊寫字板坐著,正為長除法中的壹個總數發窘,眼睛呆呆地望著窗外,看到有壹個人影閃過。我幾乎本能地認出了這瘦瘦的輪廓。因此兩分鐘後,整個學校的人,包括教師在內都全體起立時,我沒有必要擡起頭來後過究竟,便知道他們在迎接誰進屋了。這人大步流星走進教室。眨眼之間,在早已起立的坦普爾小姐身邊,便豎起了同壹根黑色大柱,就是這根柱子曾在蓋茨黑德的壁爐地毯上不祥地對我皺過眉。這時我側目瞟了壹眼這個建築物。對,我沒有看錯,就是那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穿著緊身長外衣,扣緊了鈕扣,看上去越發修長、狹窄和刻板了。

見到這個幽靈,我有理由感到喪氣。我記得清清楚楚,裏德太太曾惡意地暗示過我的品行等等,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曾答應把我的惡劣本性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我壹直害怕這壹諾言會得到實現——每天都提防著這個“行將到來的人”。他的談話和對我往事的透露,會使我壹輩子落下個壞孩子的惡名,而現在他終於來了。他站在坦普爾小姐身旁,跟她在小聲耳語。毫無疑問他在說我壞話,我急切而痛苦地註視著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期待著她烏黑的眸子轉向我,投來厭惡與蔑視的壹瞥。我也細聽著,因為碰巧坐在最靠房子頭上的地方,所以他說的話,壹大半都聽得見。談話的內容消除了我眼前的憂慮。

“坦普爾小姐,我想在洛頓買的線是管用的,質地正適合做白布襯衣用,我還挑選了同它相配的針。請妳告訴史密斯小姐,我忘掉了買織補針的事。不過下星期我會派人送些紙來,給每個學生的壹次不得超過壹張,給多了,她們容易粗枝大葉,把它們弄丟了。啊,小姐!但願妳們的羊毛襪子能照看得好些!上次我來這裏的時候到菜園子裏轉了壹下,仔細瞧了瞧晾在繩子上的衣服,看見有不少黑色長襪都該補了,從破洞的大小來看,肯定壹次次都沒有好好修補。”

他頓了壹下。

“妳的指示壹定執行,先生,”坦普爾小姐說。

“還有,小姐,”他繼續說下去,“洗衣女工告訴我,有些姑娘壹周用兩塊清潔的領布。這太多了,按規定,限制在壹塊。”

“我想這件事我可以解釋壹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絲和凱瑟琳·約翰斯通應朋友邀請,上洛頓去用茶點,我允許她們在這種場合戴上幹凈的領布。”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點了點頭。

“好吧,這壹次就算了,但是請不要讓這種情況經常發生。還有另壹件事也叫我吃驚,我跟管家結帳,發現上兩個星期,兩次給姑娘們供應了點心,吃了面包奶酪,這是怎麽回事?我查了壹下規定,沒有發現裏面提到過點心之類的飯食。是誰搞的改革?又得到了誰的批準?”

“我必須對這壹情況負責,先生,”坦普爾小姐回答說。“早飯燒得很糟糕,學生們都咽不下去。我不敢讓她們壹直餓看肚子到吃中飯。”

“小姐,請允許我說上片刻——妳該清楚,我培養這些姑娘,不是打算讓她們養成嬌奢縱欲的習慣,而是使她們刻苦耐勞,善於忍耐,嚴於克己,要是偶爾有不合胃口的小事發生,譬如壹頓飯燒壞了,壹個菜作料加少了或者加多了,不應當用更可口的東西代替失去的享樂,來加以補救。那樣只會嬌縱肉體,偏離這所學校的辦學目的。這件事應當用來在精神上開導學生,鼓勵她們在暫時困難情況下,發揚堅韌不拔的精神。在這種場合,該不失時宜地發表壹個簡短的講話。壹位有識見的導師會抓住機會,說壹下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難;說壹下殉道者經受的折磨;說壹下我們神聖的基督本人的規勸,召喚使徒們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說壹下他給予的警告: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裏所說出的壹切話;說壹下他神聖的安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啊,小姐,當妳不是把燒焦的粥,而是把面包和奶酪放進孩子們嘴裏的時候,妳也許是在餵她們邪惡的肉體,而妳卻沒有想到,妳在使她們不朽的靈魂挨餓!”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又頓了壹下,也許是感情太沖動的緣故。他開始講話時,坦普爾小姐壹直低著頭,但這會兒眼睛卻直視前方。她生來白得像大理石的臉,似乎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與堅定,尤其是她的嘴巴緊閉著,仿佛只有用雕刻家的鑿子才能把它打開,眉宇間漸漸地蒙上了壹種凝固了似的嚴厲神色。

與此同時,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倒背著雙手站在爐子跟前,威風凜凜地審視著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壹下,好像碰上了什麽耀眼刺目的東西,轉過身來,用比剛才更急促的語調說:

“坦普爾小姐,坦普爾小姐,那個,那個卷發姑娘是怎麽回事?紅頭發,小姐,怎麽卷過了,滿頭都是卷發?”他用鞭子指著那可怕的東西,他的手抖動著。

“那是朱莉婭·塞弗恩,”坦普爾小姐平靜地回答。

“朱利婭·塞弗恩,小姐!為什麽她,或是別人,燙起卷發來了?她竟然在我們這個福音派慈善機構裏,無視學校的訓戒和原則,公開媚俗,燙了壹頭卷發,這是為什麽?”

“朱莉婭的頭發天生就是卷的,”坦普爾小姐更加平靜地回答。

“天生!不錯,但我們不能遷就天性。我希望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說何必要留那麽多頭發?我壹再表示我希望頭發要剪短,要樸實,要簡單。坦普爾小姐,那個姑娘的頭發必須統統剪掉,明天我會派個理發匠來。我看見其他人頭上的那個累贅物也太多了——那個高個子姑娘,叫她轉過身來。叫第壹班全體起立,轉過臉去朝墻站著。”

坦普爾小姐用手帕揩了壹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過她還是下了命令。第壹班學生弄明白對她們的要求之後,也都服從了。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微微後仰,可以看得見大家擠眉弄眼,做出各種表情,對這種調遣表示了不滿。可惜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沒有能看到,要不然他也許會感受到,他縱然可以擺布杯盤的外表,但其內部,卻遠非他所想的那樣可以隨意幹涉了。

他把這些活獎章的背面細細打量了大約五分鐘,隨後宣布了判決,他的話如喪鐘般響了起來:

“頭上的頂髻都得剪掉。”

坦普爾小姐似乎在抗辯。

“小姐”他進而說,“我要為主效勞,他的王國並不是這個世界。我的使命是節制這些姑娘的肉欲,教導她們衣著要謙卑克制,不梳辮子,不穿貴重衣服。而我們面前的每個年輕人,出於虛榮都把壹束束頭發編成了辮子。我再說壹遍,這些頭發必須剪掉,想壹想為此而浪費的時間,想……”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到這兒被打斷了。另外三位來訪者,都是女的,此刻進了房間。他們來得再早壹點就好了,趕得上聆聽他關於服飾的高論。她們穿著華麗,壹身絲絨、綢緞和毛皮。二位中的兩位年輕的(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戴著當時十分時髦的灰色水獺皮帽,上面插著駝鳥毛,在雅致的頭飾邊沿下,是壹團濃密的卷發,燙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長壹些的女人,裹著壹條裝飾著貂皮的貴重絲絨披巾,額前披著法國式的假卷發。

這幾位太太小姐,壹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太太,還有兩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小姐。她們受到了坦普爾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領到了房間壹頭的上座。她們看來是與擔任聖職的親屬乘同壹輛馬車到達的,在他與管家辦理公務,飼問洗衣女,教訓校長時,她們已經在樓上的房間仔細看過究竟。這時她們對負責照管衣被、檢查寢室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種種看法和責難。不過我沒有工夫去聽她們說些什麽,其他事情來打岔,並吸引了我的註意力。

到現在為止,我壹面領會著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爾小姐的講話,壹面並沒有放松戒備,確保自己的安全,而只要不被看到,安全是沒有問題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往後靠,看上去似乎在忙於計算,把寫字板端得剛好遮住了臉。我本可以逃避別人的註意,卻不料我那塊搗蛋的寫字板,不知怎地恰巧從我手裏滑落,砰地壹聲冒然落地。頃刻之間人人都朝我投來了目光。我知道這下全完了,我彎下腰撿起了碎為兩半的寫字板,鼓足勇氣準備面對最壞的結局,它終於來了。

“好粗心的姑娘!”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隨後立刻又說,“是個新來的學生,我看出來了,”我還沒喘過氣來,他又說下去,“我可別忘了,有句關於她的話要說,”隨後大著嗓門說。在我聽來,那聲音有多響啊!“讓那個打破寫字板的孩子到前面來!”

我自己已經無法動彈了,我癱了下來。可是坐在我兩邊的兩個大姑娘,扶我站了起來,把我推向那位可怖的法官。隨後坦普爾小姐輕輕地攙著我來到他的腳跟前,我聽見她小聲地勸導我:

“別怕,簡,我知道這不是故意的,妳不會受罰。”

這善意的耳語像匕首壹樣直刺我心扉。

“再過壹分鐘,她就會把我當作偽君子而瞧不起我了,”我想。壹想到這點,心中便激起了壹腔怒火,沖著裏德太太和布羅克赫斯特壹夥們,我可不是海倫·彭斯。

“把那條凳子拿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指著壹條很高的凳子說壹位班長剛從那兒站起來。凳子給端來了。

“把這孩子放上去。”

我被抱到了凳子上,是誰抱的,我並不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去註意細枝末節了。我只知道他們把我擺到了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鼻子壹般高的地方;知道他離我只有壹碼遠;知道在我下面,壹片桔黃色和紫色的閃緞飾皮外衣和濃霧般銀色的羽毛在擴展,在飄拂。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

“女士們,”他說著轉向他的家人,“坦普爾小姐,教師們和孩子們,妳們都看到了這個女孩子了吧?”

她們當然是看到了。我覺到她們的眼睛像凸透鏡那樣對準了我燒灼的皮膚。

“妳們瞧,她還很小。妳們看到了,她的外貌與壹般孩子沒有什麽兩樣,上帝仁慈地把賜與我們大家的外形,壹樣賜給了她,沒有什麽明顯的殘疾表明她是個特殊人物。誰能想到魔鬼已經在她身上找到了壹個奴仆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說,這就是事實。”

他又停頓了壹下。在這間隙,我開始讓自己緊張的神經穩定下來,並覺得魯比孔河已經渡過,既然審判已無法回避,那就只得硬著頭去忍受了。

“我的可愛的孩子們,”這位黑大理石般的牧師悲切地繼續說下去,“這是壹個悲哀而令人憂傷的場合,因為我有責任告誡大家,這個本可以成為上帝自己羔羊的女孩子,是個小小的被遺棄者,不屬於真正的羊群中的壹員,而顯然是壹個闖入者,壹個異己。妳們必須提防她,不要學她樣子。必要的話避免與她作伴,不要同她壹起遊戲,不要與她交談。教師們,妳們必須看住她,註意她的行蹤,掂量她的話語,監視她的行動,懲罰她的肉體以拯救她的靈魂,如果有可能挽救的話,因為(我實在說不出口),這個姑娘,這個孩子,基督國土上的本地子民,比很多向梵天祈禱,向訖裏什那神像跪拜的小異教徒還壞,這個女孩子是壹個——說謊者!”

這時開始了十分鐘的停頓。而此時我己經鎮定自若,看到布羅克赫斯特家的三個女人都拿出了手帕,揩了揩眼鏡,年長的壹位身子前後搖晃著,年輕的兩位耳語著說:“多可怕!”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繼續說。

“我是從她的恩人,壹位廉誠慈善的太太那兒知道的。她成了孤兒的時候,是這位太太收養了她,把她作為親生女兒來養育。這位不幸的姑娘竟以忘恩負義來報答她的善良和慷慨。這種行為那麽惡劣,那麽可怕,那位出色的恩主終於不得不把她同自己幼小的孩子們分開,生怕她的壞樣子會沾汙他們的純潔。她被送到這裏來治療,就像古時的猶太人把病人送往畢士大攪動著的池水中壹樣。教師們,校長們,我請求妳們不要讓她周圍成為壹潭死水。”

說了這樣精彩的結語以後,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整了壹下長大衣最上頭的壹個鈕扣,同他的家屬嘀咕了幾句,後者站起來,向坦普爾小姐鞠了壹躬。隨後所有的大人物都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房間。在門邊拐彎時,我的這位法官說:

“讓她在那條凳子上再站半個小時,在今天的其余時間裏,不要同她說話。”

於是我就這麽高高地站著。而我曾說過,我不能忍受雙腳站立於房間正中的恥辱,但此刻我卻站在恥辱臺上示眾。我的感觸非語言所能形容。但是正當全體起立,使我呼吸困難,喉頭緊縮的時候,壹位姑娘走上前來,從我身邊經過。她在走過時擡起了眼睛。那雙眼睛閃著多麽奇怪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我渾身充滿了壹種多麽異乎尋常的感覺!這種新感覺給予我多大的支持!仿佛壹位殉道者、壹個英雄走過壹個奴隸或者犧牲者的身邊,剎那之間把力量也傳給了他。我控制住了正待發作的歇斯底裏,擡起頭來,堅定地站在凳子上。海倫·彭斯問了史密斯小姐某個關於她作業的小問題,因為問題瑣碎而被申斥了壹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時,再次走過我,對我微微壹笑。多好的微笑!我至今還記得,而且知道,這是睿智和真正的勇氣的流露,它像天使臉上的反光壹樣,照亮了她富有特征的面容、瘦削的臉龐和深陷的灰眼睛。然而就在那壹刻,海倫·彭斯的胳膊上還佩戴著“不整潔標記”;不到壹小時之前我聽見斯卡查德小姐罰她明天中飯只吃面包和清水,就因為她在抄寫習題時弄臟了練習簿。人的天性就是這樣的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這類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這樣的眼睛只能看到細微的缺陷,卻對星球的萬丈光芒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