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時期,《莊》、《老》盛行,士子們都以追求象征莊子理想人格的“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仙子形象為美,所以名士們都非常註重儀容服飾上的修飾,出門前非但要傅粉施朱,熏衣修面,還要手執麈尾(羽扇),身配玉環、香囊等各種器物掛件,這樣出門方能淩波微步,望若神仙。
可惜這些名士們往往“過猶不及”,只夠得上“型男”的標準,卻跟不上莊子“神男”的腳步。事實上,在如此追求莊子逍遙飄逸形象的魏晉南北朝,只有壹個人在形象上真正直追莊子,那人便是嵇康。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大約190公分,晉壹尺為24.5厘米),粗頭亂服,不加修飾,常常壹個半月都不沐浴洗漱;可在當時人眼中,嵇康卻仍然同春風般爽朗,同青松般俊秀,同美玉般皎潔,可見其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美得讓人無語了。壹次,嵇康上山采藥,壹個老樵夫遠遠望見他的神采,不禁喃喃自語:“仙子啊,真是仙子啊!”
“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是當時人對嵇康的形象的壹句定評,可以說嵇康的“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直追莊子的“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讓後世所有仰慕莊子形象的士子均高山仰止,望塵莫及。
當然,與那些身嬌體弱,上不了馬,開不了弓,只能袖手談玄的名士不同,身為皇親國戚(娶沛穆王曹林之女長樂亭公主為妻)的嵇康還非常重視體力勞動。他常常與好朋友向秀在自家房舍外的大樹下打鐵,並通過打鐵這樣的實際勞動,自食其力,養活自己。魏晉風度中,嵇康打鐵,陶淵明種地,都是士大夫主動走進社會,切身感受老百姓實際生活的表現,這在中國士大夫階層中尤為難得。此外,嵇康還通過打鐵掙錢,服務人民,練就了壹身強壯的體魄。他那健美的肌肉,魁梧的身材,即便以古希臘的審美標準看,也是第壹流的美男子。想那米開朗基羅的“大衛”比嵇康也只是形似,而遠不及嵇康之神韻啊。
嵇康不但在形象上逍遙飄逸,在學問上也是壹代宗師。相傳,嵇康從未師從任何人,但卻能從書本中自得其神。事實上,竹林七賢中,嵇康最為多才多藝,藝術成就也最大。論詩,雖然鐘嶸的《詩品》中,將阮籍列為上品,將嵇康列為中品。但人們壹談起魏晉風度,首先想到的不是阮籍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阮籍《詠懷詩》),而是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潛《飲酒之八》)和嵇康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嵇康《贈兄秀才入軍》)。而相對於陶淵明的自然平淡,嵇康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更是古今多少中國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畫面啊!
論文章,嵇康更遠勝其余六人,他的名作《養生論》、《答難養生論》、《琴賦》、《聲無哀月論》、《釋私論》等,皆清峻雋遠,意蘊悠長。如《釋私論》:“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全文流暢自然,簡潔明晰,行雲流水間,其“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論點宛若清水出芙蓉。事實上,縱觀中國文學史,這樣簡潔流暢,意脈連貫的論文也是不多見的。
論音律,阮籍最好的琴曲《酒狂》也遠不能同嵇康的《廣陵散》相媲美。除《廣陵散》外嵇康還創作了被稱為“嵇氏四弄”的《長清》、《短清》、《長側》、《短側》四首琴曲,並與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稱“九弄”,是中國古代壹組著名的琴曲。隋朝時煬帝甚至把“九弄”列為朝廷取士的條件之壹,可見其影響之大。至於《廣陵散》,又名《聶政刺韓王》,是嵇康根據古曲加工而成,與俞伯牙的《高山流水》並稱為“稀世之音”,為中國五千年音樂史之最高成就。
論書法,嵇康更以壹手草書獨步當世,憑他那灑脫的個性,自然的玄性,以及詩賦音律全方位的藝術功底,嵇康的草書既酣暢淋漓,又有龍鳳之美,難怪唐朝張懷瓘要在他的名著《書斷》中對嵇康的不在筆墨、出自自然的書法風格贊嘆不已。
當然嵇康最令人高山仰止的既不是他的天姿秀出,也不是他的才情四溢,而是其獨立健全、震古爍今的人格偉力。嵇康所處的年代正值魏晉之交,當時司馬氏為穩固統治,以名教的名義大肆殺戮異己,誅滅了曹爽、何晏、夏侯玄等八大名族。《晉書》也屢次提到當時“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可見政治環境之險惡。嵇康的壹個至交山濤(也是竹林七賢之壹)為司馬昭心腹並身居吏部侍郎這樣的高位。壹次他離職高升,便邀請好友嵇康來接替自己的位置。想必山濤這麽做也出於好心,他希望嵇康能借這次機會改變與司馬氏不合作的態度,以便躲過血淋淋的屠刀。可他太不了解自己的朋友了,或者說他太低估人類的高貴品質了,剛腸疾惡的嵇康接到邀請後,為顯示決不於司馬氏合作的態度,斷然作書與舉薦他的山濤絕交。
在這篇響震千秋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先是將山濤這類趨炎附勢的官僚描寫成“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的沒主見的怪物;緊接著又闡述自己追逐自由的決心,就如麋鹿雖身掛金飾,但仍誌在豐草;然後,嵇康又寫了自己不適合做官的“必不堪者七”和“甚不可者二”,將矛頭直指權臣司馬昭,公開宣揚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要知道,當時名士王肅、皇甫謐等人為替司馬氏篡位制造禮教依據,杜撰了許多湯武周孔的名言。嵇康在這裏說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等於公開反對司馬氏篡魏,這無疑戳到了人家的疼處,據說司馬昭讀畢此文,對嵇康深為嫉恨,殺心頓起。
嵇康作書與舉薦他的摯友山濤絕交,體現了他不為強權所迫,不為榮華所惑的獨立人格。然而中國古代幾乎每壹個統治者都是外仁義而內陰狠的,他們絕不會容忍任何壹個有獨立人格的人出現,去揭露他們的虛偽,去挑戰他們的專制,更何況嵇康面對的是以濫殺濫賞聞名的司馬氏集團。所以,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壹出,他的生命也就進入了倒計時。
孟子曾說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這句話也被後人視為壹個儒者所應有的氣節風骨。可是,那個年代,司馬氏集團雖然口口聲聲說“以孝治天下”,但路人皆知,司馬氏集團最是不忠不孝。公元260年,司馬昭甚至指示手下刺殺皇帝曹髦,而面對弒君這樣的大悖倫常,朝野上下卻壹片鴉雀無聲。那些平日裏滿嘴之乎者也的儒者,全都瞎了嗎?不,是他們在榮華前丟棄了“富貴不能淫”;那些平時壹口壹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的儒者,全都啞巴了嗎?不,是他們在刺刀下忘卻了“威武不能屈”。那個時候,只有嵇康,也唯有嵇康,敢直言揭露司馬氏的虛偽醜陋,敢辛辣批判司馬氏肆意歪曲的“湯武周孔”。可見,被後世諸多假道學批評為“離經叛道”的嵇康,才是儒學最堅定的捍衛者和執行者,他捍衛了儒學最原汁原味的精神內核,決不允許半點政客的虛假汙穢去褻瀆它。
賞心悅目啊,嵇康非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直追莊子的“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他的“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顏延之《五君詠?嵇中散》)同樣直逼孟子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嵇康身上真正體現了道學“神人”和儒學“聖人”的統壹。
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墨跡未幹,短短數年之後,前蜀的臣子李密同樣面對司馬氏集團的征召,“聰明”的他揮筆寫就了壹篇《陳情表》,從而成了如今中學教科書的必備篇目。
李密的《陳情表》雖然同樣是表達自己不願出仕的意願,但與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的酣暢淋漓、鋒芒畢露迥異的是,這壹中學教科書名篇,言詞委婉,意蘊曲折。李密緊抓司馬氏集團“以孝治天下”的大綱,誠惶誠恐地假借祖母年老體弱需人盡孝為由,既卑微又討巧地謝絕了晉武帝司馬炎的征召。
如果說司馬氏集團“以孝治天下”是虛偽的、無恥的,是用“孝道”的外衣來遮掩他們的殘暴,那麽,身為亡臣,對蜀漢有眷戀之情,對亡蜀的司馬氏集團有怨恨之意的李密,以老祖母為擋箭牌,從而拒絕征召,又何嘗不是同樣的虛偽無恥?又何嘗不是同樣用“孝道”的外衣來遮擋自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丈夫人格的淪喪呢?
從這點上說,李密甚至不如明清之交的吳偉業。人家吳偉業雖也是大丈夫人格淪喪,但好歹沒拿“九十六歲的老祖母”說事兒,反而在自己的臨終絕筆中寫得明明白白:“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壹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吳偉業《賀新郎?病中有感》)明言自己是貪生怕死,茍且偷生,既難以面對犧牲的故友,也知道難以避免後世的恥笑。吳偉業雖說的是糗事,但壹字壹句,飽含血淚,情感真摯,讓人多少生些憐憫之情。哪像李密的《陳情表》,什麽“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什麽“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也太假了吧(盡管站在他的立場上,他也是沒辦法)。
當然,筆者在此並不是要否認李密《陳情表》的價值,畢竟存在即價值,《陳情表》那麽多年都是中學教科書的必選篇目,自然是有它的價值。畢竟,對現實生活中的妳我而言,平時向領導上級請個假,寫份報告什麽的,李密的那種意思隱晦,語言婉轉的“陳情法”,還是有很高實用價值的。畢竟,現實生活中,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像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那樣放言無羈,鋒芒畢露。若真是那樣,那倒是有損和諧社會的和諧了。
嵇中散①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②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世說新語?雅量》
正如前文所說,表面以孝治天下,但實際上濫殺濫賞的司馬氏集團,對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所流露出的決不與他們合作的態度,和公開反對他們篡位的立場,都深為忌恨,必殺之而後快。
果然,就在《與山巨源絕交書》發表的壹年後,司馬氏集團便拿嵇康的另壹封私人信件說事兒,誣告他“言論放蕩,害時亂教”,並以此為由,判處他極刑。
這件事的經過是,嵇康的壹個朋友呂安,其妻子被他的哥哥呂巽奸汙,當呂安得知此事後,準備告發呂巽。不想,呂巽竟惡人先告狀,誣告呂安不孝。早已投靠司馬氏集團的呂巽控告與嵇康同屬壹個陣營誓不與司馬氏合作的呂安。司馬氏集團當然黨同伐異,判呂安有罪,並將他發配邊疆。面對朋友的無辜蒙冤,早知此事原委的嵇康,自然義憤填膺,斷然寫下《與呂長悌絕交書》,信中為呂安仗義執言,怒斥呂巽(字長悌)的禽獸行為。
自古以來,將他人文章或書信中的只言片語,單獨剝離出來,斷章取義,並以此為由,影射出罪名,是中國歷代統治者鏟除異己的慣用手段。而嵇康的這封情緒激烈、意氣慷慨的書信,自然也撞到了司馬氏集團的槍口上。很快,這封信就被呂巽告發,司馬氏集團也正好以此信為由將嵇康逮捕下獄。
負責審理此案的是司馬昭的心腹寵臣,時任司隸校尉的鐘會。出身高等士族的鐘會(魏太傅鐘繇之子)雖只比嵇康小兩歲,但早年卻是嵇康的瘋狂粉絲。壹次,鐘會寫了篇《四本論》,很想讓嵇康指導壹番,借名家點評,增加自己的學術聲望。可是,剛走到偶像家門口,鐘會擔心壹旦嵇康就自己的《四本論》發問,而自己又難以應對,那豈不是糗大了。所以,亦步亦趨的鐘會,終於還是沒敢敲門而入,只是偷偷地將《四本論》從嵇康家的窗戶下塞入,然後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跑掉了。
後來,鐘會漸漸得寵於司馬昭,成了朝廷裏的紅人。事業有成的鐘會,便決定再次拜訪嵇康。這次為了顯示對嵇康的尊重,鐘會特意穿上了精致華麗的衣裳,並帶了大量賓客,壹同步行去洛陽城外拜謁嵇康。
鐘會壹行人浩浩蕩蕩來到時,嵇康正與向秀在柳樹下打鐵。嵇康似乎並不喜歡這壹大群貴族子弟來打擾他的安寧生活,所以並未招呼他們,而是繼續埋頭打鐵。鐘會幾次都向他投去渴望交談的目光,但嵇康看都沒看他壹眼。就這樣,鐘會和他的壹大群賓客在柳樹下默默地許久註視著嵇康打鐵。最後,見嵇康始終沒有接待的意思,鐘會也只有無奈地招呼他帶來的賓客,壹同打道回府。臨走時,嵇康忽然放下錘子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聽後,也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壹問壹答,看似都漫不經心,卻反應了二人的博學和才智。因為,答句和問句顯然都語出佛學經典《維摩經》第五卷,說的是文殊菩薩探病維摩詰的故事。維摩詰的話是:“善來文殊師利!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文殊菩薩的回答是:“如是居士,若來已更不來,若去已更不去。所以者何?來者無所從來,去者無所至,所可見者更不可見。”也就是說,嵇康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是在表達對鐘會的歡迎,但也提醒他,朋友相交,貴在知心,不必如此刻意。而鐘會雖也引用了文殊菩薩的答語,為自己爭回了些顏面,但顯然他的胸襟遠不及文殊菩薩那般開闊、豁達。從此之後,鐘會就對嵇康由愛生恨,壹直想找機會報復。
這次鐘會以司隸校尉的身份主審嵇康案件,自然要好好利用,對嵇康加以報復。他先是進言主子司馬昭,說道:“嵇康,是當代臥龍,千萬不能讓他有機會施展才能。今日,主公治理天下,已高枕無憂。唯獨需要提防嵇康這樣不肯合作的大名士啊。”話中,將嵇康比作司馬氏的死敵臥龍——諸葛亮,無疑刺激到了司馬昭最脆弱、敏感的神經,可謂陰毒至極。
竹林七賢之首的嵇康被無辜下獄,在魏國上下激起了軒然大波。壹時間,數千名在地方上極有聲望的豪傑之士,紛紛上書,要求同嵇康壹同入獄,並希望以此向當局施加壓力,營救嵇康。面對如雪片般飛來的封封請願信,司馬昭顯然感到了嵇康強大的政治號召力,正處於殺戮政敵前的緊張和亢奮狀態。
此時,候準時機的鐘會,又乘機火上澆油,他向司馬昭說道:“今日四海升平,天下歸心,但嵇康卻始終不願臣服主公,而且怠慢禮法,藐視朝綱。昔日,姜子牙誅殺齊人華士,孔子殺戮魯人少正卯,都是因為這些所謂名士,恃才傲物,蠱惑群眾,輕蔑禮法;所以聖人才執禮教之劍,殺之。現在,嵇康、呂安等人言論放蕩,煽動民眾,誹謗禮教,為自古聖賢所不能容。所以,主公您應當處死嵇康,以敦正風俗,清潔王道。”這壹番話,博學巧思的鐘會,特意用姜子牙和孔子誅殺不願與之合作的名士的典故,對司馬昭殺害嵇康,加以鼓動。而早對嵇康有必殺之心的司馬昭,聽到聖人也有過殺害異己的例子,更是血脈賁張,理直氣壯。當下,就簽署了嵇康的死刑令。(孔子誅殺魯國名士少正卯壹事,最早見於《荀子?宥坐》篇,但其真實性歷來存在很大爭議。這裏鐘會引用此典,很可能是以訛傳訛。)
壹代大名士嵇康,就這樣因為壹封與朋友絕交的私人信件《與呂長悌絕交書》,而被統治者扣以“言論放蕩,害時亂教”的罪名,判處死刑。這樣的判罰看起來強詞奪理,不可理喻,但絕非司馬氏集團所獨創,也非司馬氏集團所獨有。事實上,中國的歷代統治者在對待不肯與之合作的具有獨立人格的大名士時,都不屑於精選案件,巧設罪名,而都喜歡隨手拈來壹個案件,胡亂地扣上壹個罪名,便草率結案,置之於死地。這種做法看起來荒誕不經,但卻有其深刻的用意。因為唯有這種毫不講理、專橫野蠻的殺戮,才能徹底顯示專制的絕對性,造成對人心巨大的威懾,營造社會空前的恐怖。所以,這樣簡單荒謬的冤案在中國歷史上,比比皆是,數不勝數。而這樣的恐怖政治手段,也沒什麽技術含量,歸結起來,就十二個字:胡亂逮捕,草率結案,迅速處決。
為了盡量降低政治風險,嵇康被判死罪後的不久,就被推上了法場。壹早就得到風聲的魏國上下各界,迅速行動起來。黎明時分,三千名太學生集體上書司馬昭,要求拜嵇康為師,以期免其死罪。與此同時,魏國地方上的數千名豪傑,也從四面八方湧入京城,聲援嵇康。而嵇康在朝中的摯友阮籍、山濤也曾先後面見司馬昭,希望能救嵇康壹命。
太學生的集體上書,地方豪傑的群起響應,當時名士的聯名救援,無疑在社會上形成了壹股強大的政治示威。然而,中國歷代的專制統治者,從來也沒有在民意前,退讓過哪怕半步。客觀地說,嵇康的強大政治號召力,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司馬昭先是不動聲色,支走了阮籍、劉伶等人,後又密令大量軍隊戒嚴在刑場四周,準備隨時應對可能發生的“突發事件”。等壹切部署妥當,他才派人進入法場,向大家宣布他維持嵇康死刑原判的法令。
此法令壹經宣讀,在法場上炸開了鍋。三千血氣方剛的太學生群情激憤,他們開始推搡戒嚴在刑場四周的衛兵,小規模的肢體沖突也在刑場四周,時時暴發,隨處可見。“釋放嵇康,釋放嵇康”的聲浪更是壹浪高過壹浪,響徹刑場所在的東門。此時,面對戒嚴的士兵,激憤的學生,喧鬧的刑場,還有身邊的親友,嵇康的眼神卻還是空無壹人的孤獨。他回頭看了看日影,知道時候尚早,就對哥哥嵇喜說:“哥,我的片玉古琴帶來了嗎?”
“我帶著,喏。”嵇喜哽咽著把琴遞給了嵇康。
嵇康摸著他心愛的片玉古琴,若有所思,隨後便用他那纖塵不染的雙手,撥動了銀色的琴弦。
只聽,嵇康的琴聲壹起,喧鬧的刑場立刻平靜了下來。那琴聲起先是如此的空靈、飄逸,令人仿佛置身於秀美的峨眉之巔,望著煙霧繚繞的層層白雲,感受著自然的偉大和神奇。然後,這琴聲,又變得慷慨、激越,讓人好似置身於血染的戰場之上,望著仁人誌士的前仆後繼,感受到生命的頑強和不屈。壹會兒,這琴聲,又變得清秀、溫婉,讓人似乎置身於清麗的小橋之邊,望著生生不息的股股清泉,感覺到自然的永恒和圓滿。嵇康的親友,三千多太學生們,靜靜地聆聽著嵇康最後的琴曲,聽著聽著,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部分戒嚴的士兵和監斬的官員,都忍不住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可是,此時嵇康的眼神,依舊是那樣空無壹人的孤獨。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嵇康《贈兄秀才入軍》),嵇康臨刑彈琴時,心境還是那樣的超越、平和。
隨著嵇康在片玉古琴上的最後壹次彈撥,他完成了中國文化中永遠值得後人高山仰止的壹段畫面。
“袁淮曾讓我教授他《廣陵散》,可我沒答應,如今這《廣陵散》從此成了絕響。”嵇康在完成中國文化裏“永恒的瞬間”之後,略顯遺憾地說。
“斬。”大約三分鐘後,隨著監斬官的壹聲令下,壹顆集道家“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與儒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頭與身體分離了。嵇康,時年僅三十九歲。
“上帝死了”。對當時尚有良知的士子百姓而言,嵇康的被殺,無異於“上帝死了”。此後,在司馬氏集團的淫威前,他們紛紛選擇了逆來順受,再沒有人敢像嵇康那樣站出來,直言揭露司馬氏集團虛假醜陋,恐怖兇殘。就連“竹林七賢”的其余六人,也統統歸順司馬氏帳下,不敢再有箕山之誌(嵇康摯友向秀在嵇康死後,也乖乖去司馬氏手下任職,在司馬昭面前,申明自己沒有“箕山之誌”)。
當然,就如中國音樂史上的偉大作品《廣陵散》通過《神奇秘譜》得以流傳至今壹樣,嵇康的高大獨立的人格,雖然可能被扼殺壹時,但總有伸張的壹天。正如南朝著名詩人顏延之在《五君詠?嵇中散》中所言: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驗默先,吐論知凝神。立欲忤流議,尋山洽隱論。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
詩末,“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慷慨悲壯,響徹古今,歷來為嵇康的仰慕者所激賞。其中,“龍性難訓”壹詞,後來更是演化為對那些具有高尚人格,又敢於堅持自我,並為之不懈奮鬥的人們的贊譽(這點上說,褒義的“龍性難訓”迥異於貶義的“桀驁不馴”)。
對於今天生活在和諧社會的我們而言,或許我們沒必要像嵇康那樣,認真到勇敢,追求生命的絕對高尚與純潔。但我們同樣可以像嵇康那樣追求自我生命價值的高度自覺。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高度尊重自己的人生觀、審美觀,堅持自己的理想和對自我人生價值的追逐,尊重並創造出“自我”的獨壹無二。
總之,雖然我們做不到與其茍延殘喘,不如烈火涅槃,但對“自我生命”的高度認同,我們還是力所能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