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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錦瑟》,是李商隱的代表作,愛詩的無不樂道喜吟,堪稱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講解的壹篇難詩。自宋元以來,揣測紛紛,莫衷壹是。

詩題“錦瑟”,是用了起句的頭二個字。舊說中,原有認為這是詠物詩的,但近來註解家似乎都主張:這首詩與瑟事無關,實是壹篇借瑟以隱題的“無題”之作。我以為,它確是不同於壹般的詠物體,可也並非只是單純“截取首二字”以發端比興而與字面毫無交涉的無題詩。它所寫的情事分明是與瑟相關的。

起聯兩句,從來的註家也多有誤會,以為據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時,詩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爾雲雲。其實不然。“無端”,猶言“沒來由地”、“平白無故地”。此詩人之癡語也。錦瑟本來就有那麽多弦,這並無“不是”或“過錯”;詩人卻硬來埋怨它:錦瑟呀,妳幹什麽要有這麽多條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條弦,到李商隱時代又實有多少條弦,其實都不必“考證”,詩人不過借以遣詞見意而已。據記載,古瑟五十弦,所以玉溪寫瑟,常用“五十”之數,如“雨打湘靈五十弦”,“因令五十絲,中道分宮徵”,都可證明,此在詩人原無特殊用意。

“壹弦壹柱思華年”,關鍵在於“華年”二字。壹弦壹柱猶言壹音壹節。瑟具弦五十,音節最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節,常令聽者難以為懷。詩人絕沒有讓人去死摳“數字”的意思。他是說:聆錦瑟之繁弦,思華年之往事;音繁而緒亂,悵惘以難言。所設五十弦,正為“制造氣氛”,以見往事之千重,情腸之九曲。要想欣賞玉溪此詩,先宜領會斯旨,正不可膠柱而鼓瑟。宋詞人賀鑄說:“錦瑟華年誰與度?”(《青玉案》)元詩人元好問說:“佳人錦瑟怨華年!”

(《論詩三十首》)華年,正今語所謂美麗的青春。玉溪此詩最要緊的“主眼”端在華年盛景,所以“行年五十”這才追憶“四十九年”之說,實在不過是壹種迂見罷了。

起聯用意既明,且看他下文如何承接。

頷聯的上句,用了《莊子》的壹則寓言典故,說的是莊周夢見自己身化為蝶,栩栩然而飛……渾忘自家是“莊周”其人了;後來夢醒,自家仍然是莊周,不知蝴蝶已經何往。玉溪此句是寫:佳人錦瑟,壹曲繁弦,驚醒了詩人的夢景,不復成寐。迷含迷失、離去、不至等義。試看他在《秋日晚思》中說:“枕寒莊蝶去”,去即離、逝,亦即他所謂迷者是。曉夢蝴蝶,雖出莊生,但壹經玉溪運用,已經不止是壹個“栩栩然”的問題了,這裏面隱約包涵著美好的情境,卻又是虛緲的夢境。本聯下句中的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淒悲,動人心腑,名為杜鵑。杜宇啼春,這與錦瑟又有什麽關聯呢?原來,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詩人無限的悲感,難言的冤憤,如聞杜鵑之淒音,送春歸去。壹個“托”字,不但寫了杜宇之托春心於杜鵑,也寫了佳人之托春心於錦瑟,手揮目送之間,花落水流之趣,詩人妙筆奇情,於此已然達到壹個高潮。

看來,玉溪的“春心托杜鵑”,以冤禽托寫恨懷,而“佳人錦瑟怨華年”提出壹個“怨”字,正是恰得其真實。玉溪之題詠錦瑟,非同壹般閑情瑣緒,其中自有壹段奇情深恨在。

律詩壹過頷聯,“起”“承”之後,已到“轉”筆之時,筆到此間,大抵前面文情已然達到小小壹頓之處,似結非結,含意待申。在此下面,點筆落墨,好象重新再“起”似的。其筆勢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斷絲連,或者推筆宕開,或者明緩暗緊……手法可以不盡相同,而神理脈絡,是有轉折而又始終貫註的。當此之際,玉溪就寫出了“滄海月明珠有淚”這壹名句來。

珠生於蚌,蚌在於海,每當月明宵靜,蚌則向月張開,以養其珠,珠得月華,始極光瑩……。這是美好的民間傳統之說。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淚以珠喻,自古為然,鮫人泣淚,顆顆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異景。如此,皎月落於滄海之間,明珠浴於淚波之界,月也,珠也,淚也,三耶壹耶?壹化三耶?三即壹耶?在詩人筆下,已然形成壹個難以分辨的妙境。我們讀唐人詩,壹筆而有如此豐富的內涵、奇麗的聯想的,舍玉溪生實不多覯。

那麽,海月、淚珠和錦瑟是否也有什麽關聯可以尋味呢?錢起的詠瑟名句不是早就說“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嗎?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滄海月明之境,與瑟之關聯,不是可以窺探的嗎?

對於詩人玉溪來說,滄海月明這個境界,尤有特殊的深厚感情。有壹次,他因病中未能躬與河東公的“樂營置酒”之會,就寫出了“只將滄海月,高壓赤城霞”的句子。如此看來,他對此境,壹方面於其高曠皓凈十分愛賞,壹方面於其淒寒孤寂又十分感傷:壹種復雜的難言的悵惘之懷,溢於言表。

晚唐詩人司空圖,引過比他早的戴叔倫的壹段話:“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這裏用來比喻的八個字,簡直和此詩頸聯下句的七個字壹模壹樣,足見此壹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後來古籍失傳,竟難重覓出處。今天解此句的,別無參考,引戴語作解說,是否貼切,亦難斷言。晉代文學家陸機在他的《文賦》裏有壹聯名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藍田,山名,在今陜西藍田東南,是有名的產玉之地。此山為日光煦照,蘊藏其中的玉氣(古人認為寶物都有壹種壹般目力所不能見的光氣),冉冉上騰,但美玉的精氣遠察如在,近觀卻無,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諸眉睫之下,—這代表了壹種異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無法親近的。玉溪此處,正是在“韞玉山輝,懷珠川媚”的啟示和聯想下,用藍田日暖給上句滄海月明作出了對仗,造成了異樣鮮明強烈的對比。而就字面講,藍田對滄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為滄字本義是青色。玉溪在詞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華和工力。

頸聯兩句所表現的,是陰陽冷暖、美玉明珠,境界雖殊,而悵恨則壹。詩人對於這壹高潔的感情,是愛慕的、執著的,然而又是不敢褻瀆、哀思嘆惋的。

尾聯攏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與開端的“華年”相為呼應,筆勢未嘗閃遁。詩句是說:如此情懷,豈待今朝回憶始感無窮悵恨,即在當時早已是令人不勝惘惘了—話是說的“豈待回憶”,意思正在:那麽今朝追憶,其為悵恨,又當如何!詩人用兩句話表出了幾層曲折,而幾層曲折又只是為了說明那種悵惘的苦痛心情。詩之所以為詩者在於此,玉溪詩之所以為玉溪詩者,尤在於此。

玉溪壹生經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結中懷,發為詩句,幽傷要眇,往復低徊,感染於人者至深。他的壹首送別詩中說:“瘐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弦危中婦瑟,甲冷想夫箏!……”則箏瑟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循此以求,我覺得如謂錦瑟之詩中有生離死別之恨,恐怕也不能說是全出臆斷。

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壹)

杜牧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壹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本題***三首,是杜牧經過驪山華清宮時有感而作。華清宮是唐玄宗開元十壹年(723)修建的行宮,玄宗和楊貴妃曾在那裏尋歡作樂。後代有許多詩人寫過以華清宮為題的詠史詩,而杜牧的這首絕句尤為精妙絕倫,膾炙人口。此詩通過送荔枝這壹典型事件,鞭撻了玄宗與楊貴妃驕奢淫逸的生活,有著以微見著的藝術效果。

起句描寫華清宮所在地驪山的景色。詩人從長安“回望”的角度來寫,猶如電影攝影師,在觀眾面前先展現壹個廣闊深遠的驪山全景:林木蔥蘢,花草繁茂,宮殿樓閣聳立其間,宛如團團錦繡。“繡成堆”,既指驪山兩旁的東繡嶺、西繡嶺,又是形容驪山的美不勝收,語意雙關。

接著,鏡頭向前推進,展現出山頂上那座雄偉壯觀的行宮。平日緊閉的宮門忽然壹道接著壹道緩緩地打開了。接下來,又是兩個特寫鏡頭:宮外,壹名專使騎著驛馬風馳電掣般疾奔而來,身後揚起壹團團紅塵;宮內,妃子嫣然而笑了。幾個鏡頭貌似互不相關,卻都包蘊著詩人精心安排的懸念。“千門”因何而開?“壹騎”為何而來?“妃子”又因何而笑?詩人故意不忙說出,直至緊張而神秘的氣氛憋得讀者非想知道不可時,才含蓄委婉地揭示謎底:“無人知是荔枝來。”“荔枝”兩字,透出事情的原委。《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裏,味未變,已至京師。”明於此,那麽前面的懸念頓然而釋,那幾個鏡頭便自然而然地聯成壹體了。

吳喬《圍爐詩話》說:“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尤以不著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最上。”杜牧這首詩的藝術魅力就在於含蓄、精深,詩不明白說出玄宗的荒淫好色,貴妃的恃寵而驕,而形象地用“壹騎紅塵”與“妃子笑”構成鮮明的對比,就收到了比直抒己見強烈得多的藝術效果。“妃子笑”三字頗有深意。春秋時周幽王為博妃子壹笑,點燃烽火,導致國破身亡。當我們讀到這裏時,不是很容易聯想到這個盡人皆知的故事嗎?“無人知”三字也發人深思。其實“荔枝來”並非絕無人知,至少“妃子”知,“壹騎”知,還有壹個詩中沒有點出的皇帝更是知道的。這樣寫,意在說明此事重大緊急,外人無由得知,這就不僅揭露了皇帝為討寵妃歡心無所不為的荒唐,也與前面渲染的不尋常的氣氛相呼應。全詩不用難字,不使典故,不事雕琢,樸素自然,寓意精深,含蓄有力,是唐人詠史絕句中的佳作。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辛棄疾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壹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賞析壹

此詞作於開禧元年(1205)。當時,韓侂胄正準備北伐。賦閑已久的辛棄疾於前壹年被起用為浙東安撫使,這年春初,又受命知鎮江府,出鎮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蘇鎮江)。從表面看來,朝廷對他似乎很重視,然而實際上只不過是利用他那主戰派元老的招牌作為號召而已。辛棄疾到任後,壹方面積極布置軍事進攻的準備工作;但另壹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識到政治鬥爭的險惡,自身處境的艱難,深感很難有所作為。在壹片緊鑼密鼓的北伐聲中,當然能喚起他恢復中原的豪情壯誌,但是對獨攬朝政的韓侂胄輕敵冒進,又感到憂心忡忡。這種老成謀國,深思熟慮的情懷矛盾交織復雜的心理狀態,在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裏充分地表現出來,成為傳誦千古的名篇,而被後人推為壓卷之作(見楊慎《詞品》)。這當然首先決定於作品深厚的思想內容,但同時也因為它代表辛詞在語言藝術上特殊的成就,典故運用得非常恰到好處;通過壹連串典故的暗示和啟發作用,豐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思想。

詞以“京口北固亭懷古”為題。京口是三國時吳大帝孫權設置的重鎮,並壹度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生長的地方。面對錦繡江山,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棄疾這樣的英雄誌士登臨應有之情,題中應有之意,詞正是從這裏著筆的。

孫權以區區江東之地,抗衡曹魏,開疆拓土,造成了三國鼎峙的局面。盡管鬥轉星移,滄桑屢變,歌臺舞榭,遺跡淪湮,然而他的英雄業績則是和千古江山相輝映的。劉裕是在貧寒、勢單力薄的情況下逐漸壯大的。以京口為基地,削平了內亂,取代了東晉政權。他曾兩度揮戈北伐,收復了黃河以南大片故土。這些振奮人心的歷史事實,被形象地概括在“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三句話裏。英雄人物留給後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傳說中他的故居遺跡,還能引起人們的瞻慕追懷。在這裏,作者發的是思古之幽情,寫的是現實的感慨。無論是孫權或劉裕,都是從百戰中開創基業,建國東南的。這和南宋統治者茍且偷安於江左、忍氣吞聲的懦怯表現,是多麽鮮明的對照!

如果說,詞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還比較軒豁呈露,那麽,在下片裏,作者通過典故所揭示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隱了。

這首詞的下片***十二句,有三層意思。峰回路轉,愈轉愈深。被組織在詞中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血脈動蕩,和詞人的思想感情融成壹片,給作品造成了沈郁頓挫的風格,深宏博大的意境。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現實,尖銳地提出壹個歷史教訓。這是第壹層。 史稱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自踐位以來,有恢復河南之誌”(見《資治通鑒?宋紀》)。他曾三次北伐,都沒有成功,特別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後壹次,失敗得更慘。用兵之前,他聽取彭城太守王玄謨陳北伐之策,非常激動,說:“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見《宋書?王玄謨傳》。《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載,衛青、霍去病各統大軍分道出塞與匈奴戰,皆大勝,霍去病於是“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封、禪,謂積土為壇於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禪,報天地之功,為戰勝也。“有封狼居胥意”謂有北伐必勝的信心。當時分據在北中國的元魏,並非無隙可乘;南北軍事實力的對比,北方也並不占優勢。倘能妥為籌畫,慮而後動,雖未必能成就壹番開天辟地的偉業,然而收復壹部分河南舊地,則是完全可能的。無如宋文帝急於事功,頭腦發熱,聽不進老臣宿將的意見,輕啟兵端。結果不僅沒有得到預期的勝利,反而招致元魏拓跋燾大舉南侵,弄得兩淮殘破,胡馬飲江,國勢壹蹶而不振了①。這壹歷史事實,對當時現實所提供的歷史鑒戒,是發人深省的。辛棄疾是在語重心長地告誡南宋朝廷:要慎重啊!妳看,元嘉北伐,由於草草從事,“封狼居胥”的壯舉,只落得“倉皇北顧”的哀愁。

想到這裏,稼軒不禁撫今追昔,感慨萬端。隨著作者思緒的劇烈波動,詞意不斷深化,而轉入了第二層。

稼軒是四十三年前,即紹興三十二年(1162)率眾南歸的。正如他在《鷓鴣天》壹詞中所說的那樣:“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樸姑。”那沸騰的戰鬥歲月,是他英雄事業的發軔之始。當時,宋軍在采石磯擊破南犯的金兵,完顏亮為部下所殺,人心振奮,北方義軍紛起,動搖了女真貴族在中原的統治,形勢是大有可為的。剛即位的宋孝宗也頗有恢復之誌,起用主戰派首領張浚,積極進行北伐。可是符離敗退後,他就堅持不下去,於是主和派重新得勢,再壹次與金國通使議和。從此,南北分裂就進入了壹個相對穩定的狀態,而辛棄疾的鴻鵠之誌也就無從施展,“只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同上詞)了。時機是難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後,重新經營恢復中原的事業,民心士氣,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當然要困難得多。“烽火揚州”和“佛貍祠下”的今昔對照所展示的歷史圖景,正唱出了稼軒四顧蒼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憶當年的感慨心聲。

“佛貍祠下,壹片神鴉社鼓”兩句用意是什麽呢?佛貍祠在長江北岸今江蘇六合縣東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燾南侵時,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宮,後來成為壹座廟宇。拓跋燾小字佛貍,當時流傳有“虜馬飲江水,佛貍明年死”的童謠,所以民間把它叫做佛貍祠。這所廟宇,南宋時猶存。詞中提到佛貍祠,似乎和元魏南侵有關,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種種歧異。其實這裏的“神鴉社鼓”,也就是東坡《浣溪沙》詞裏所描繪的“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的情景,是壹幅迎神賽會的生活場景。在古代,迎神賽會,是普遍流行的民間風俗,和農村生產勞動是緊密聯系著的。在終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農民祈晴祈雨,以及種種生活願望的祈禱,都離不開神。利用社日的迎神賽會,歌舞作樂,壹方面酬神娛神,壹方面大家歡聚壹番。在農民看來,只要是神,就會管生產和生活中的事,就會給他們以福佑。有廟宇的地方,就會有“神鴉社鼓”的祭祀活動。至於這壹座廟宇供奉的是什麽神,對農民說來,是無關宏旨的。佛貍祠下迎神賽會的人們也是壹樣,他們只把佛貍當作壹位神祗來奉祀,而決不會審查這神的來歷,更不會把壹千多年前的元魏入侵者和當前金人的入侵聯系起來。因而,“神鴉社鼓”所揭示的客觀意義,只不過是農村生活的壹種環境氣氛而已,沒有必要再多加研究。然而辛棄疾在詞裏攝取佛貍祠這壹特寫鏡頭,則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揚州”有著內在的聯系,都是從“可堪回首”這句話裏生發出來的。四十三年前,完顏亮發動南侵,曾以揚州作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駐紮在佛貍祠所在的瓜步山上,嚴督金兵搶渡長江。以古喻今,佛貍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顏亮的影子。稼軒曾不止壹次地以佛貍影射完顏亮。例如在《水調歌頭》詞中說:“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汙,風雨佛貍愁。”詞中的佛貍,就是指完顏亮,正好作為此詞的解釋。佛貍祠在這裏是象征南侵者所留下的痕跡。四十三年過去了,當年揚州壹帶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跡,這壹切記憶猶新,而今佛貍祠下卻是神鴉社鼓,壹片安寧祥和景象,全無戰鬥氣氛。辛棄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興和議以來,朝廷茍且偷安,放棄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時機,使得自己南歸四十多年,而恢復中原的壯誌無從實現。在這裏,深沈的時代悲哀和個人身世的感慨交織在壹起。

那麽,辛棄疾是不是就認為良機已經錯過,事情已無法挽救了呢?當然不是這樣。對於這次北伐,他是贊成的,但認為必須做好準備工作;而準備是否充分,關鍵在於舉措是否得宜,在於任用什麽樣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議,應當把用兵大計委托給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準備以垂暮之年,挑起這副重擔;然而事情並不是所想象的那樣,於是他就發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慨嘆,詞意轉入了最後壹層。

只要讀過《史記?廉頗列傳》的人,都會很自然地把“壹飯鬥米,肉十斤,披甲上馬”的老將廉頗,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紅頰白須雙眼青”(劉過《呈稼軒》詩中語)的辛棄疾聯系起來,感到他借古人為自己寫照,形象是多麽飽滿、鮮明,比擬是多麽貼切、逼真!不僅如此,稼軒選用這壹典故還有更深刻的用意,這就是他把個人的政治遭遇放在當時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的焦點上來抒寫自己的感慨,賦予詞中的形象以更豐富的內涵,從而深化了詞的主題。這可以從下列兩方面來體會。

首先,廉頗在趙國,不僅是壹位“以勇氣聞於諸侯”的猛將,而且在秦趙長期相持的鬥爭中,他是壹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縮,為秦國所懼服的老臣宿將。趙王之所以“思復得廉頗”,也是因為“數困於秦兵”,謀求抗擊強秦的情況下,才這樣做的。因而廉頗的用舍行藏,關系到趙秦抗爭的局勢、趙國國運的興衰,而不僅僅是廉頗個人的升沈得失問題。其次,廉頗此次之所以終於沒有被趙王起用,則是由於他的仇人郭開搞陰謀詭計,蒙蔽了趙王。廉頗個人的遭遇,正反映了當時趙國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和鬥爭。從這壹故事所揭示的歷史意義,結合作者四十三年來的身世遭遇,特別是從不久後他又被韓侂胄壹腳踢開,落職南歸時所發出的“鄭賈正應求死鼠,葉公豈是好真龍”(《瑞鷓鴣?乙醜奉祠舟次餘杭作》)的慨嘆,再回過頭來體會他作此詞時的處境和心情,就會更深刻地理解他的憂憤之深廣,也會驚嘆於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嶽珂在《桯史?稼軒論詞》中說:他提出《永遇樂》壹詞“覺用事多”之後,稼軒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余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人們往往從這壹段記載引出這樣壹條結論:辛棄疾詞用典多,是個缺點,但他能虛心聽取別人意見,創作態度可謂嚴肅認真。而這條材料所透露的另壹條重要消息卻被人們所忽視:以稼軒這樣壹位語言藝術大師,為什麽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想改而終於改動不了呢?這不恰恰說明,在這首詞中,用典雖多,然而這些典故卻用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它們所起的作用,在語言藝術上的能量,不是直接敘述和描寫所能代替的。就這首詞而論,用典多並不是辛棄疾的缺點,而正體現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的特殊成就。

賞析二

這首詞是南宋豪放派詞人辛棄疾的代表作,也是最優秀的愛國詞作之壹,歷來備受後人傳頌,有人甚至稱此詞為辛詞之首。

此詞的寫作有著特定的創作背景。南宋時,主戰派勢力總居下風,因此,有很長壹段時間,辛棄疾都在江西鄉下賦閑,不得重用。後來,宰相韓倔胄用事,重新起用辛棄疾。但這位裙帶宰相是有目的的,就是急於北伐,起用主戰派,以期通過打敗金兵而撈取政治資本,鞏固在朝勢力。精通兵法的辛棄疾深知戰爭決非兒戲,壹定要做到知己知彼,他派人去北方偵察後,認為戰機未成熟,主張暫時不要草率行事。哪知,韓倪胄卻猜疑他,貶之為鎮江知府。北固亭是京口(鎮江)名樓,登樓可望已屬金國的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可以想像,辛棄疾在京口期間,肯定不止壹次登樓,登樓之時,定有幾多感慨存諸心中,蓄積起來,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吐之為是詞。

全詞表達了詞人堅決主張抗金,而又反對冒進輕敵的思想,抒發了對淪陷區人民的同情,揭露了南宋政治的腐敗,亦流露出詞人報國無門的苦悶。

這首詞最大的藝術特色在於善用典故。辛棄疾是很會用典的,他作此詞時,已年屆六旬。人上了年紀,自然喜歡講古,再加之題為“懷古”,托古諷今,不用典故行嗎?全詞用典雖多,卻都相當貼切恰當,不僅沒有妨礙思想,而且用簡煉的語句,表現了豐富的內容,非壹般“掉書袋”可比。首先,詞人將典故與現實巧妙對照。詞中所選典故,均與京口北固亭相吻合,與帝王將相有關,且遠涉前代南北分離史事。使用這些典故,可直而不露、隱而不晦地與南宋統治者進行類比或對比。如用孫權、劉裕的英雄壯舉,對比南宋統治者的屈辱妥協,讓人何等郁郁於懷;用劉義隆草率北伐,急於“封狼居胥”,建蓋世奇功,反遭慘敗,來類比韓倔胄不修戰備、輕戰冒進的路線,使人多麽提心吊膽;用廉頗被讒的故事,類比南宋踐踏人材,令人久久扼腕長嘆。其中,以劉宋比南宋,以北魏比金國,以劉義隆、王玄謨昏君庸臣比現實生活中的宋寧宗、韓位胄,足見用典之精,又顯作者膽量之大,不畏當權者。其次,將典故當為形象的畫面、生動的語言。若用典多且不好,如沙入眼中;用得多且好,可收言簡意豐之功效。詞中所用典故,都是經過了再創作,毫無面目刻板、呆滯生澀之感。寫劉裕北面破敵,“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其英武形象躍然紙上;寫劉義隆草率北進,“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其狼狽情狀現於眼前;寫拓跋燾慶功的場面,“壹片神鴉社鼓”,其喧嚷之聲聞於耳畔;寫自己年歲老大,“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其怨憤之情縈繞筆端。壹個個典故,在作者筆下化成了壹幅幅活生生的圖畫,使讀者宜於理解、樂於接受。

同屬豪放派,與蘇軾相比,辛棄疾少了壹份曠達、壹份雄邁,多了幾許悲涼、幾許蒼勁。“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何等豪邁,何等雄壯!這是辛棄疾做不到的。全詞基調雖是豪放,卻流淌著壹股濃郁的悲涼、惆悵之情。上片“千古江山”,起句偉岸、挺拔,“英雄無覓”卻筆鋒壹轉,調子低了下來。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曹操曾自詡為“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後來,孫權被曹操激賞為“生子當如孫仲謀”,可是而今風流余韻安在?只剩下風雨之後,落紅滿地而已。壹個“總”字,讓人心頭悶悶的。劉裕住處,已滄海桑田,易為尋常巷陌,堂前燕子可曾記得舊時主人?斜斜的如血殘陽給雜草茂樹抹上了壹層紅暈,讓人想哭。遙想劉裕當年壯舉,令人徒喚奈何!下片起首“草草”二字,道盡劉義隆、王玄謨輩利令智昏,誤國誤民。詞人從北歸南,歷時四十三載矣,人生能再有壹個四十三載嗎?可自己的雄心壯誌、抗金大業卻壹直難遂。此時,眺望江那邊曾經戰鬥過的熱土,老百姓依然在異族統治下苦苦掙紮,心中又苦恨相煎。拓跋燾慶功的場景,壹想起來,就使人拊胸痛惜。廉頗雖老,趙王尚有起用之意,而自己此時卻連遭貶斥,天子不聞不問,空懷老當益壯的愛國豪情,其幽怨、悲憤、郁悶之情溢於言表。

典妙而雅,情深而切,用典與抒情交相輝映,相得益彰,辛棄疾真不愧為個中高手! 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賞析

檻(jian四聲)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譯文] 欄桿依靠著綠樹,春風在輕輕飄拂柳絲。是誰在撥弄彈奏著傷心的樂曲!壹對燕子穿過珠簾雙雙飛去。滿眼看去,滿天飄拂著飄落的柳絮。紅杏正在開放,霎時,清明時又下起陣陣急雨。濃睡醒來,只聽見黃鶯亂啼,驚破了我的好夢,再也無法尋覓。

此為晏殊寫閨思的名篇。詞之上片運用移情於景的手法,選取眼前的景物,註入主人公的感情,點出離恨;下片承離恨而來,通過高樓獨望把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態生動地表現出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此詞“昨夜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