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1908年發表《人間詞話》,是文藝批評類著作。他利用了傳統的詩話形式,而論及的內容達到近代美學理論的高度,是"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的作品。他在《人間詞話》中標舉了"境界說"。境,中國古代文藝評論家也運用過這些詞語,如宋朝嚴羽的"興趣"、清朝王士楨的"神韻"、袁枚的"性靈"諸說,但都是就風格、技巧而言,王國維則提到美學的本質論高度。他說:"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①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有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②這是總論,對五代北宋的詞評價很高,其標準即有境界。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壹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③ 境不僅指景物,也是心的感情,景與情構成文學的兩個基本原素,而這兩者又是互相聯系的,這是客觀與主觀對立統壹的關系。 在這壹美學理論的指導下,王國維提出了四個關系。 第壹是"自然"與"理想"的關系。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④ 詩有寫實派和理想派,寫實派是將客觀事物真實地描寫出來,理想派是著重於虛構、主觀的想象,而虛構、主觀的想象又以生活現實為其基礎。因此,大詩人所造的境,必合乎自然,又鄰於理想。合乎自然,是詩人對審美對象觀照、反映的感受,將景物真實地描繪出來,有如詩中的"賦",直書其事。而鄰於理想,是詩人總是用自己的理想去取舍生活、剪裁生活,引譬連類,因物喻誌,有如詩中的"比"、"興",觸物以起情,索物以托情,表達詩人的壹種思想感情。王國維的意思是大詩人造境、寫境,難以區分,最高的境界是能反映物景以及人生(感情)的本質,而且,景情互相融合,達到渾為壹體,這是最高的境界。他舉了元朝馬致遠的《天凈沙》小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評價為"純是天籟"①,又評為"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②這首散曲前3句18個字綜合了9種事物,勾畫出秋天蕭瑟淒涼的傍晚景象,烘托出壹個遠離家鄉的旅行者來。馬致遠的寫作技巧是極高明的,真達到了"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③的境界。另外,王國維對蘇軾《水龍吟》詠楊花評價極高。這首詞的起句是"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末尾幾句是"春色三分,二分塵土,壹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王國維評:"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④詩人蘇軾,對楊花描繪成似花非花,全神凝註,筆借"風""雨",壹氣流轉,把楊花當作容器,裝進去主觀的想象,顯露出對人生的理念,格調更為高雅。這裏"我"融入了景物之中了,與物景處在有意無意之間,因此,讀詠此詞,有壹唱三嘆,尋味無窮的感覺和效果。 王國維要求觀照景物能體現某種景物內在的本性,即"神理",達到"真景物","理念"的真;在體現人生的感情時能反映人的內在本性的真,達到真感情,創造出獨特的藝術畫面,詩人"憂生"、"憂世"的理想與感情自然滲透在作品之中。自然與理想,寫境與造境,寫實派與理想派,合而言之,都應當達到這種境界,便是美。 第二是"入"與"出"的關系。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①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憂樂。② 詩人對於宇宙和人生,要觀察、體會、了解、領悟,便要"入乎其內",到生活中去。人人都能觀察,但是,常人之眼與詩人之眼不相同,常人之眼有時看不到,看不透,或看到了說不出來,沒有提煉的能力。詩人之眼則不同,他能靜觀,能觀照,能突破自身狹隘的眼光,能出乎其外,站得更高,"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他能排斥私欲、功利等障礙,能將客體的本性體察、領悟出來,這就是詩人天才的"內美",具有這種崇高的人格和素質,才能出,故能觀。同時,待物化的藝術境界,即在審美主體(作家)蘊藏形成的第二自然、第二人生和第二之我需要用藝術形式、手法表現出來,這種表現在於審美主體駕馭藝術形式、藝術手法的能力,這種能力有高有低,這便決定作者在"出乎其外"時能否高致。因為作者心中的意象是觀物、觀情的辯證統壹,達到最高的境界,有時稍縱即逝,是須臾之物,需用不朽的文字表達出來。所以作者既要超以象外,輕視外物,能以奴仆命風月,又要重視外物,情景相融為壹體,能與花鳥***憂樂。王國維評論說:"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分北宋人頡頏者,唯壹幼安耳。"③這裏所講的格、情、氣、韻是格調、性情、音韻、氣象,四者能烘托出"境界"。因此,境界包括敏銳的觀察能力,深邃的感情,能反映出鮮明生動的形象。王國維舉周邦彥的《蘇幕遮》詠荷的詞,其中"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園,壹壹風荷舉"。評說:"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①另外,他舉馮延己的《南鄉子》詠草的詞,其中有"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他評說:"'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若也。"②這兩幅圖畫,通過語言、色彩、線條充分表現了荷和青草的內在的本質力量,能得荷之神理,攝春草之魂,同時,也反映了詩人的心境,這便是善入善出的典型例句。 第三是"漸悟"與"頓悟"的關系。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壹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③ 這是《人間詞話》的壹段名言,王國維用晏殊、柳永、辛棄疾三首詞的斷句,描繪了作詞的艱苦歷程。同時,他又引申到成大事業、大學問方面去。這三個境界是作為詩人在藝術創作過程中的修養和鍛煉的問題。審美主體(作者)對人和物的審美把握,形成待物化的意識客體,第二自然、第二人生以及第二之我,再將此用藝術形式表現為意識性的客體(作品),其間有壹個漸悟到頓悟的過程。第壹境界是"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西風雕碧樹",是壹種煩躁的心情,詩人要觀物,首先要擺脫現實的種種紛擾,破除壹切我執,包括苦樂、毀譽、利害、得失,掙脫壹切個人的私念,達到胸中洞然無物,才能達到觀物之微。"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時,便入定,能去體會物之內在本質的美了。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對審美客體的審美把握,審美主體(作者)有壹種擇壹的、固執的、終身無悔的精神,在探索著事物的美。這種美必須將事物個別的、外在的、偶然的東西跨越過去,得出普遍性的、內在的、必然的壹種理念,用審美的把握塑造出美的意象,詩人在此境界的心情是平靜、純凈、自然的,尋求壹種自然的樂趣。壹方面,這種尋求是艱辛的,使人憔悴和消瘦,同時,另壹方面,這種尋求又是使作者的感情得到升華,達到完美的意境,雖然"衣帶漸寬",又是值得的,殉身無悔的。第三種境界:"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裏說的是頓悟。經過第壹階段,第二階段的苦苦尋求,作者能用最明快的語言,將事物玲瓏剔透的表達出來,渾如天成。這時作者的心情達到了無欲、無念、無喜、無憂的境界,獲得了智慧。"眾裏尋他千百度",表達了"慧"的尋求的艱辛,"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表達了智慧的頓悟。詩人在艱苦的尋求中,豁然開朗,靈感頓生,妙語連珠,境顯現得光輝耀人,情表達得沁人心脾,這是極不容易獲得的壹種境界。在第三種境界,詩人也從自己創作的詩作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達到了精神上的愉悅。
參考資料:
/MG/Pro/bluesky/archives/2005/17.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