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信書法創作是壹種主體行為,作者對作品擁有無可置疑的主權,這正是孫過庭風格論的邏輯前提。這種關系模式也是古典儒家文藝思想的定見,如《毛詩?關雎序》所說:“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劉勰《文心雕龍?體性》也講“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雖與《書譜》有文論與藝論之別,但本質上卻有相通之處,孫過庭在《書譜》中更是因文及藝,援引陸機《文賦》的“涉樂方笑,言哀已嘆”,把詩歌美學引進書論之中。
但是,簡單地說風格是由人到書、由意到形,屬於機械的反映論。孫過庭也意識到人書相通是難於解釋清楚的,只能“仿佛其狀,綱紀其辭”了。書家在創作中試圖克服隔礙而傳達“真實”的努力是艱辛的,即使所留下來的只是“真實”的片斷,已屬不易。況且有些書法文本背後不存在壹個具體的、可以獨立界定和估量的人格(如漢魏碑刻、敦煌書法)。但是,在闡釋有效性的前提下,我們有信心地說理解了面前的作品,卻不能有把握地說全面了解了作者的個性,因為作者在文本之外的存在較之文本的存在更是壹個認識論上的疑難。現代風格學中是以“創作個性”這壹概念來解決這個問題的,“創作個性”不是單純的主體個性,這種“個性”既包含著作者作為個人的個性因素,也包含著作為“作者”在書法和文化的***時和歷時局面中的獨特選擇和操作。作者在書中的存在和他在書外的存在***同構成了解釋“風格”的兩個維度。兩者之間存在著矛盾、差異,也有難以割斷的聯系,由此重建的作者形象稱之為創作個性。
孫過庭認為,風格的形成決定於先天氣質稟賦和後天學習和時代陶染。這種組合已經接近提出“創作個性”這壹現代風格學的概念。談到先天稟賦氣質對風格的影響,他講:“質直者則徑不遒;剛者又倔強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傷於軟援;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輕瑣者淬於俗吏。”這顯然受到漢代以來品評才性、月旦人物傳統的影響。而因人觀言,或因言觀人,在中國有更悠久的淵源,《易經》:“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 不僅如此,他強調後天的學習可彌補先天不足:“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運。自矜者將窮性域,絕於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並緊緊抓住藝術實踐這壹中介環節,指出“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強調“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檢”。同時,孫過庭沒有停留在先天稟賦和後天修為要素的靜態分析上,因為藝術創作是主客體交互作用不斷建構的心理過程。個性固然有壹種相對穩定性,但它決非靜止和凝固,而總是表現為壹個發展的過程。“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而“老”正是人與書的最完美結合。還有,孫過庭並不是以固定、僵死的審美觀來品評各類作品、流派與風格。而是把個人風格引向時代風尚。從書法發展的歷時角度,他提出:“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壹遷,文質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正是書法藝術發展的必然規律,孫過庭認為古質與今妍都是“物理常然”,同樣應該肯定,“古”與“今’“質”與“妍”僅是壹種時間、風尚在藝術形態上的反映,並不包含必然的價值因素,關鍵在於學古、崇質而不背離於時代,趨今、尚妍而不混同於流弊。這不僅是他的個人判斷,也深深打上唐初統治者“奉儒尊王”的時代烙印,而是正統的權威話語在風格學中行使其意識形態權力的表現。這說明個人存在的意義在於遵從傳統的當前狀態。他是時代的選民,他的風格受制於這個局面,在這個局面中尋求自己的表現方式。他在創作中不僅面對著書法文本的傳統秩序,而且受制於時代的政治和文化的文本環境,他正是在這個格局中“應運”、“秉氣”形成了他的風格。劉勰講“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似可作壹註腳。
關於作品風格形態的界定,孫過庭顯然受到劉勰的影響。《文心雕龍?定勢》描述了章、表、奏、議等不同文章體裁的語言體式:“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註,則師範於核要。箴銘碑誅,則體制於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書法上,盡管孫過庭喊著“強名為體”,但言及風格時仍沒有忽略客觀的書體的存在,書家在書寫不同書體作品的時候會顯示出不同的風格來,作者應順應書體本身所需要的風格。他描述了五種書體的風格特點,“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這是對書體的言語風格的簡要的概括和要求,但這還遠不能說是風格,因為單純的書體或書體要求是無法決定風格的,風格的核心是作家的主觀創作個性在話語風格上的顯現,書體只是創作的載體而已。所以,孫過庭講:“詎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用之術,猶***樹而分條者乎。”也正說明了這壹點。
劉勰從類型學的角度把文學作品的風格歸為八體:“壹日典雅,二日遠奧,三日精約,四日顯附,五曰繁縟,六日壯麗,七曰新奇,八日輕靡。”並進壹步將它們分為相反的四組,即典雅與新奇,遠奧與顯附,繁縟與精約,壯麗與輕靡,認為這四組八體囊括了文章在風格上的所有差異。《書譜》中,雖未對“風格”確切分為“八體”,但也觸及到風格的類別問題。孫過庭在分析完不同書體特點後,講“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其中“風神”“妍潤”“枯勁”“閑雅”可視作四種不同的風格。其中“風神”“妍潤”相伴而生:“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枯勁”“閑雅”相左又***有:“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或恬淡雍容,內涵筋骨;或折挫槎,外曜鋒芒”。以上幾組風格劃分看似很難形成壹個嚴密的風格形態系統。但是至少給我們勾畫出諸多種極端的、對立的風格表現形式。童慶炳先生講:“風格是作家創作個性成熟的表現,同時也是某種話語形式發展到極致的表現。”我們說,正是書家創作個性的成熟促成書法話語形式的自由運用,發展到極致也就形成了書法風格。這樣,壹定的書體要求壹定的書體風格,壹定的書體風格需經過書家情性的陶染發展為書法風格。而“消息多方,性情不壹,乍剛柔以合體,忽勞逸而分驅”也就是講人的性格的差異、情緒的消長變化介入創作中,書風也就繁多各異了。
值得壹提是,孫過庭沒有滿足於單壹書法風格的提出,因為那只是“偏工”,而非盡善盡美,他的風格觀是對立統壹或唯務折中的,因為中和之美才是他所真正崇尚的。講“勁速”“遲留”時,強調二者兼通:“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談“骨氣”“遒潤”時,更講“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雲闕,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這與劉勰論及文章所講“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亦不謀而合。他進而總結到:“違而不犯,和而不同……泯規矩於方圓,遁勾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這種構成很類似於《易經》的生成模式,每組包含相反的兩種類型,正所謂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相反相成,相生相克,演化出無限紛繁而又包孕豐富風格形態。從這壹點來看,中國書法是壹門自足的藝術,生命力是強大的。
至此,《書譜》把後天的學習、文本環境這些作者和文本之間存在的中介環節納入創作個性,加之那不得不召回的最難以捉摸的作家個人的性情,形成了闡釋風格成因的兩個方向,但在選擇上,他卻是猶豫不定的,而強調後者成了壹種簡便的解決辦法。在談二王書法時更以此來評定高下:“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為宗匠,取立指歸。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合。……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可見,情性仍是決定要素。
錢鐘書先生《談藝錄》:“身心言動,可為平行各面,如明珠舍利,隨轉易色,無所謂此真彼偽;亦可為表裏兩層,如胡桃泥筍,去殼乃能得肉,古人多持後說,余則願標前論。”這告訴我們創作中由於各種復雜情感、動機富於張力的相持,意識與潛意識的沖突造成了表達的其面各異。現代心理學特別是精神分析學粉碎了靈魂統壹完整的神話,瓦解了壹個可以駕馭和表達的所謂“自我”的存在。這也就使孫過庭在作家和作品之間建立的關系模式變得脆弱不堪,並因此也陷入窘境,發出了“夫心之所達,不易盡於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的慨嘆。接下來雖談了些技法方面的事情“以祛未悟”,但終有些顧左右而言它味道:“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是也……”實際上,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他傳達給後人壹個信息,即關註文本。因為書法千古不變的是用筆,而化身千萬的文本考察要從用筆等方面入手,而當代書法藝術所標舉的墨色的濃與淡、幹與濕,節律的輕與重、緩與急,意象的破碎等文本範式,《書譜》中都有具體的闡發,如“留不常速,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等等。其歷久彌新的現實意義正在於此。
西方布封的名言“風格即是人本身”,錢鐘書先生解釋道:“學問乃身外物,遣詞成章,爐錘各具,則體諸其人。”也就是“作者取諸己以成文。若人之在文中,不必肖其處世上,居眾中也”,認為其真實含義應為“人在文中”, 西方解釋學提出文本有其獨立的生命,這瓦解了文本有給定的確定意義的天真假定。這樣,思考的焦點便轉移到作品及作品與它所處的整個歷史的文本秩序的關系上。回歸文本看似割斷了創作主體和作品的關系,但我們卻可以將個人性情、文化環境、文本視為壹個完整系統,它們是壹個存在著差異、間隙而又聯系的“復合性多元決定結構”,是壹種新的綜合,風格不再是壹種必然,而是壹種可能,這大概是孫過庭真正想要告訴我們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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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忠:天津理工大學
責任編輯:張慧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