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許多沖突。究竟孟、荀兩說,孰得孰失?我們非把它徹底研究清楚不可。
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個說法,是有破綻的。我們任喊壹個當母親的,把她親生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的碗,如不提防,就會落地打爛。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又母親手中拿壹糕餅,他見了,就伸手來拖,如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吃乳吃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敬兄?五洲萬國的小孩,無壹不如此。事實上,已經有這種現象,孟子的性善說,難道不是顯然露出破綻?所有基於性善說發出的議論,訂出的法令制度,就有了不少流弊。
但是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少長敬兄”,究竟從什麽地方生出來?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只好用研究物理學的法子去研究。
大凡人的天性,以“我”為本位,我與母親相對,小兒只知有我,所以從母親口中將糕餅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親是哺乳我的人,哥哥是分我食物的人,把母親與哥哥比較,覺得母親與我更接近,所以小兒就愛母親。稍微長大後,與鄰人相遇,把哥哥與鄰人比較,覺得哥哥與我更接近,自然就愛哥哥。
由此推論,走到別的鄉,就愛鄰人;走到別的省,就愛本省的人;走到外國,就愛本國的人。我們細加研究,就知道孟子說的愛親敬兄,都是從為我之心流露出來的。
可見孟子所說愛雙親敬兄長,內部藏了壹個“我”字,不過沒有說出來;假若補個“我”字進去,繪圖壹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壹,第壹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這個圖,就是人心的現象。這個現象,很像物理學上講的磁場壹樣,所以牛頓所創造的公理,可運用於心理學。
但上圖是否正確,還須加以考驗。假如暮春三月,我們邀約二三友人出外遊玩,看見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俗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煩悶,這是什麽緣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壹體,所以物的樣子好,心中就愉快;物的樣子不好,心中就不愉快。又走到壹地方,見地上有許多碎石頭。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心中對於落花不勝悲傷,而對於碎石頭就不怎麽註意。這是什麽緣故呢?因為石頭是無生命的物體,花與我同樣是有生命的物體,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詩、落花賦,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詩詞中,吟詠落花的詩中寫得空前絕後的,沒有壹首不是連同人生來描寫的。
假如落花的上面橫臥壹條即將死去的狗,發出哀鳴宛轉的嗚咽聲,令人震耳驚心,立刻就把悲感落花的心緒打斷。這是什麽緣故呢?因為花是植物,狗與我同是動物,所以不知不覺,對於狗特別表示同情。又假如路途中看到壹條兇惡的猛狗攔著壹個人狂咬,那個人拿著木棍亂打,面對著人與狗相爭的情況,我們只有幫人的忙,絕對不會幫狗的忙。這是什麽緣故呢?因為狗是犬類,我與那人同是人類,所以不知不覺,對於人更表示同情感。
我與友人分手回家,剛走進家門,便有人跑來報告:妳先前那個友人,走在街上,同壹個人在打架,正打得難分難解。我聽了立即奔往營救,本來同是人與人打架,因為友誼的關系,所以我只能營救友人。我把友人拉到我的書房。詢問他打架的原因,正在傾耳細聽,忽然房子倒下來,我搶先急忙逃出門外,回頭再喊友人說:“妳還不跑出來嗎?”請問壹見房子倒下,為什麽不喊友人跑。必定等待自己跑出門了,才回頭喊友人呢?這就是人的天性,以“我”為本位的明證。
我們把上述事實再繪如圖二:第壹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狗,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這中間的規律是:距離我越遠。愛的情感越減少,愛的情感和距離成反比。此圖與前圖是壹樣的。
此圖所設的境界與前圖完全不相同,但得出的結果還是壹樣。足以證明天然的道理實在是如此。現在再總括的說:大凡有兩個物體同時呈現於我的面前,我心裏壹時來不及安排,自然會以“我”為本位,看距離我的關系的遠近,決定愛的情感的厚薄,這正和地心吸引力沒有區別。
力有離心向心兩種,圖壹層層向外發展,是離心力現象;圖二層層向內收縮,是向心力現象。孟子站在圖壹裏面,向外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愛親,稍長愛兄,再進則愛鄰人,愛本省人。愛本國人,層層放大;如果再放大,還可放至愛人類愛物類為止,因此斷定人的性善。所以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舉斯心,加諸彼。”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性善擴而充之。孟子喜言詩,詩是宣導人的意誌的,凡人只要習於詩,自然把這種善性發揮出來,這就是孟子立說的本旨,所以圖壹可看為孟子的性善圖。
荀子站在圖二外面。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只有壹個我,連最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此斷定人的性惡。所以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說:“拘木待檗栝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制下去。荀子喜言禮,禮是規範人的行為的,凡人只要習於禮,這種惡性自然不會發現出來。這就是荀子立說的本旨。故圖二可看為荀子性惡圖。
壹、二兩圖,本是壹樣,但從孟子、荀子眼中看來,就成了性善、性惡,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難道不是很奇怪的事嗎?並且有時候,同是壹事,孟子看來是善,荀子看來是惡,那就更奇怪了。例如我聽見我的朋友同壹個人打架,我總願我的朋友打勝,請問這種心理是善是惡?
假如我們去問孟子,孟子壹定說道:這明明是性善的表現,怎麽這樣說呢?友人與他人打架,與妳毫無關系,而妳希望他打勝,此乃愛友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古聖賢明胞物與,無非基於壹念之愛而已。所以妳這種愛友之心,務須把他擴充起來。
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壹定說道:這明明是性惡的表現,怎麽這樣說呢?妳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妳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第壹次世界大戰,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無非起於壹念之私而已。所以妳這種自私之心,務須把它抑制下去。
上面所舉,同是壹事,而有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是顛撲不滅,這是什麽道理呢?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只須繪圖壹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三:第壹圈是我,第二圈是友人,第三圈是他人,請問友字這個圈,是大是小?孟子在裏面畫壹個我字之小圈,與之比較,就說它是大圈。荀子在外面畫壹個人字之大圈,與之比較,就說它是小圈。若問二人的理由,孟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畫我字小圈的兩腳規張開來畫成的,怎麽不是大圈?順著這種趨勢,必會越張越大,所以應該擴充之,使它再畫大點。”荀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兩腳規收攏來畫成的,怎麽不是小圈?順著這種趨勢,必定越收越小,所以應該制止它,不使它再畫小。”孟荀之爭,就是這樣。
營救友人壹事,孟子提個我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善的表現;荀子提個人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惡的表現。我們繪圖觀之,友字這個圈,只能說它是個圈,不能說它是大圈,也不能說它是小圈。所以營救友人壹事,只能說是人類天性中壹種自然現象,不能說它是善,也不能說它是惡。孟子說性善。荀子說性惡,乃是壹種詭辯,二人生當戰國,染得有點策士詭辯氣習,我輩不可不知。
荀子以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面有壹人,提壹把白亮亮的刀。追殺壹人,我們壹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就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怕死的天性,看見刀,仿佛是殺我壹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壹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怕死的念頭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於他起壹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道,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沒有怵惕,就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有三物:壹是我,二是孺子,三是井。繪之為圖四,第壹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壹“死”的現象呈於我們面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所以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是自己畏死,惻隱是憐憫他人的死,所以惻隱可稱之為仁,怵惕不能稱之為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壹個問題,假如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做何狀態?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及我的死,不能顧及孺子。不是不愛孺子,是變生倉猝,顧不及。壹定是我身離開了危險,神誌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可惜孟子當日,未把這壹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才生出宋儒理學壹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都藏有壹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壹圈的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壹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壹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壹圈的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壹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壹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壹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我們綜合孟、荀的學說而斷之日: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壹類話,沒有錯,但不能說是性善,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荀子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壹類話,也沒有錯,但不能說是性惡,也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但學者服從誰呢?我說:我們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孩提愛親,稍長敬兄,就把這種心理擴充了。適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我們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夠減少對父母的孝,減少了對朋友的誠信,就把這種心理糾正過來,適用荀子“拘木待檗栝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的說法。
孟荀的爭論,只是性善、性惡名詞上的爭論。實際他二人所說的道理,都不錯,都可以在實際中看到。我以為我們無須問人性是善是惡。只須創壹公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吸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心理物理,打成壹片而研究之,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這類的名詞,沒完沒了地爭論不休。
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其時遊說之風最盛,往往立談而取卿相之榮,其遊說各國之君,頗似後世人主臨軒策士,不過是口試,不是筆試罷了。壹般策士,習於揣摹之術。先用壹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徹了,出而遊說,總是把真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成為偏激之論,愈偏激則愈新奇,愈足以聳人聽聞。蘇秦說和六國,講出壹個道理,風靡天下;張儀解散六國,反過來講出壹個道理,也是風靡天下。孟荀生當其時,染有此種氣習。本來人性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從整個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論,日性善,其說新奇可喜,於是在學術界獨樹壹幟:荀子出來,把孟子遺下的那半面,揭出來說性惡,又成壹種新奇之說,在學術界,又樹壹幟。從此性善說和性惡說,遂成為對峙的二說。宋儒篤信孟子的說法,根本上就誤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誤,宋儒則大誤,宋儒言性,完全與孟子違反。
請問:宋儒的學說乃是以孟子所說(壹)“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二)“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兩個根據為出發點,何至會與孟子的說法完全違反?現說明如下: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系,***有三個場所:(壹)壹個小孩,壹個母親,壹個外人,同在壹處,小孩對於母親,特別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二)壹個小孩。壹個母親,同在壹處,小孩對於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三)壹個小孩,壹個母親,同在壹處,發生了利害沖突,例如有壹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沒得吃,母親把它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個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母親。孟子言性善,舍去第三種不說,單說前兩種,講得頭頭是道。荀子言性惡,舍去前兩種不說,單說第三種,也講得頭頭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學說,本身上是不發生沖突的。宋儒把前兩種和第三種壹塊講,又不能把他貫通為壹,於是他們的學說,本身上就發生沖突了。
宋儒篤信孟子孩提愛親之說,忽然發現了小孩會搶母親口中糕餅,而世間小孩,無壹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說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創壹名詞叫做:“氣質之性。”假如有人問道:小孩何以會愛親?說道“義理之性”也。問:即愛親矣,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說道“氣質之性”也。好好壹個人性,無端把他剖而為二,因此全部宋學,就荊棘叢生,迂謬百出了……朱子出來,註孟子書上天生蒸民壹節,簡直明明白白說道:“程子之說,與孟子不同,以事理考之,程子更嚴密。”他們自家就這樣說,難道不是顯然違反孟子嗎?
孟子知道:壹般人有怕死的天性,見孺子將入井,就會發生恐懼心,跟著就會把恐懼心擴大,而生惻隱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擴大,推至四海,這是孟子立說的本旨。恐懼是自己怕死,不能說是仁,惻隱是憐憫他人的死。方能說是仁,所以下文摘去恐懼二字,只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沒有錯,不過文字簡略,少說了壹句“惻隱是從恐懼擴大出來的”。不料宋儒讀書不求甚解,見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壹句,以為人的天性壹發出來,就是惻隱,忘卻上面還有恐懼二字,把凡人有怕死的天性壹筆抹殺。我們試讀宋儒全部作品,所謂語錄也,文集也,集註也,只是發揮惻隱二字,對於恐懼二字置之不理,這是他們最大的誤點。
但是宋儒畢竟是好學深思的人,心想:小孩會奪母親口中糕餅,究竟是什麽道理呢?壹旦讀《禮記》上的《樂記》,見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等語,恍然大悟道:糕餅就是物,從母親口中奪出是感於物而動。於是創出“去物欲”之說,叫人切不可為外物所誘惑。
宋儒又繼續研究下去,研究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壹念頭,只是赤裸裸的怕死之心,並無所謂惻隱,於是詫異道:明明看見孺子將入井,為什麽惻隱之心不出來,反發出壹個自己畏死之念?要說此念是物欲。此時並沒有外物來引誘,完全從內心發出,這是什麽道理?繼而又醒悟道:怕死之念,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我就是人,遂用人欲二字代替物欲二字。告其門弟子說:人之天性,壹發出來,就是惻隱,堯舜和孔孟諸人,滿腔子是惻隱,無時無地不然,我輩有時候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壹念。是怕死之心,不是惻隱之心,此氣質之性為之也,人欲掩蓋它了,妳們須用壹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成為孔孟,成為堯舜。天理是什麽?是惻隱之心,就是所謂仁也。這種說法,即是程朱全部學說的主旨。
於是,程子門下的第壹個高足弟子謝上蔡。就照著程門教條做去,每日在高石階上跑來跑去,練習不動心,以為我不怕死,人欲去盡,天理自然流行,就成為滿腔子是惻隱了。像他們這樣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明是“去恐懼,存惻隱”。試想:惻隱是恐懼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恐懼既無,惻隱何有?我身既無,儒子何有?我既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無妨。見孺子入井,哪裏會有惻隱?
程子的門人。專做“去人欲”的工作。即是專做“去恐懼”的工作。門人中有個叫呂原明的。乘轎渡河墜水。跟從的人溺死,他安坐轎中,漠然不動,他是去了恐懼的人,所以見從者溺死,不生惻隱心。程子這派學說傳至南宋,朱子的好友張南軒。其父張魏公,符離之戰,喪師十數萬,終夜鼾聲如雷,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張魏公也是去了恐懼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惻隱心。
孟子說:“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發攖冠而救之可也。”呂原明的隨從、張魏公的兵士,豈非同室之人?他們這種舉動,豈不是顯違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恐懼的人。必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賊,往往身臨刑場,談笑自若。是其明證。程子是去了恐懼的人。所以發出“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議論。所以戴東原日:宋儒以理殺人。
有人問道:恐懼心不除去,遇著大患臨頭,我只有個怕死之心,怎能幹救國救民的大事呢?我說:這卻不然,在孟子是有辦法的,他的方法,只是培養仁義二字,平日專用培養仁義的工夫,見之真,守之篤,壹旦身臨大事,義之所在,自然會奮不顧身的做去。所以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平日培養仁義,把這種至大至剛的浩氣養得完全全全的,並不像宋儒去人欲,平日身蹈危階,把那種怕死之念去得幹幹凈凈的。孟子不動心,宋儒也不動心。孟子的不動心,從積極地培養仁義得來;宋儒的不動心,從消極地去欲得來,所走途徑,完全相反。
孟子的學說:以我字為出發點,所講的愛親敬兄和恐懼惻隱,內部都藏有壹個我字。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是我,其也是我,處處不脫我字,孟子因為重視我字,才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說法,才有“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說法。程子倡“去人欲”的學說,專作剝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孟子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壹夫。聞誅壹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這是孟子業已判決了的定案。韓愈說:“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極力稱賞此語,公然推翻孟子定案,難道不是孟門叛徒?他們還要自稱繼承孟子道統,真百思不解。
孔門學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利己利人,合為壹事。楊子為我。專講利己,墨子兼愛,專講利人。這都是把壹整個道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學術界公例:“學說愈偏則愈新奇,愈受人歡迎。”孟子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孔子死後,不到百年,他講學的地方,全被楊、墨奪去,孟子奮臂而起,力辟楊墨,發揮孔子推己及人的學說。在我們看來,楊子為我,只知自利,墨子兼愛,專門利人,墨子的價值,似乎在楊子之上。等到孟子說“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反把楊子放在墨子之上,認為離儒家更近,於此可見孟子之重視我字。
楊子拔壹毛而有利天下不做也,極端尊重我字,但楊子同時尊重他人的我。其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不許他人拔我壹毛,同時我也不拔他人壹毛,其說最精,所以孟子認為高出墨子之上。但由楊子的學說,只能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與孔門仁字不合。仁從二人,是人與我中間的工作。楊子學說,失去人我的關聯,所以被孟子所駁斥。
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其要點是損已利人,與孔門義字不合。義字從羊從我,故義字之中有個我字在;羊者祥也,美善二字皆從羊。由我擇其最美最善者行之,是之謂義。事在外,選擇的人是我,故日義內也。墨子兼愛,知有人不知有我。所以孟子極端排斥之。但墨子的損我,是犧牲我壹人,以救濟普天下之人,知有眾人的我,不知自己的我,這是菩薩心腸。其說只能行於少數聖賢,不能行之於人人,與孔門中庸之道,人己兩利的宗旨有異,自孟子觀之,其說反在楊子之下。為什麽呢?因其失去圖壹圖二的中心點。孟子說:“天之生物也,使之壹本。”壹本是什麽?是中心點。
墨子的損我,是我自願損之,非他人所能夠幹預的;墨子善守,公輸盤九攻之,墨子九禦之,我不想自損,他人固無如我何也。墨子摩項放踵,與“腓無跋,脛無毛”的大禹有什麽區別?與“棲棲不已,席不暇暖”的孔子有什麽區別?孟子極力貶斥他的原因,無非學術上門戶之見而已。但墨子摩頂放踵,所損者外形也,宋儒去人欲,則損及內心矣,其說豈不更出墨子下?孔門之學,推己及人,宋儒也推己及人,無如其所推而及之者,則為我甘餓死以殉夫,於是希望天下的婦人,皆餓死以殉夫,我甘誅死以殉君,遂欲天下之臣子,皆誅死以殉君,仁不如墨子,義不如楊子。孟子已斥楊墨為禽獸矣,使見宋儒,未知作何評語?
綜而言之:孟子言性善,宋儒也言性善,實則宋儒的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其區分之點在於:“孟子之學說,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再者宋儒還有去私欲的說法,究竟私是個什麽東西?去私是怎麽壹回事?也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的話來解釋的。韓非原文:“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作厶,畫壹個圈。公字從八從厶,八是把壹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就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稱之為公。假使我們只知有我,不顧妻子,環自身畫壹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撤去,環妻子畫壹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壹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壹個圈;但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壹個圈;但他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這只好把本國人這個圈子撤了,環人類畫壹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壹定說:妳們人類為什麽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妳為什麽要吃我們?妳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草木道:妳為什麽要在我們身上吸收養料?妳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妳為什麽把我們向妳中心牽引?妳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妳,妳為什麽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地牽引我?妳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它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早不知飛往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它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就立即消滅了。
我們這樣的推想,就知道:遍世界尋不出壹個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宋儒去私之說,如何行得通?
請問私字既是除不去,而私字留著,又未免害人,應當如何處治?回答說:這是有辦法的。人心的私,既是通於萬有引力,我們用處置萬有引力的法子,處置人心的私就是了。本章第五圖,與第二章壹、二兩圖,大圈小圈,層層包裹,完全是地心吸力現象,秩序井然。我們應當取法它,把人世壹切事安排得秩序井然,像天空中眾星球相維相系壹般,而人世就相安無事了。
孟子全部學說,就是確定我字為中心點,擴而充之,層層放大,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宋儒的學說,恰與之相反,不但想除去壹己之私,而且想除去眾人之私,通於萬有引力,欲去之而終於不可去,而天下從此紛紛矣。讀孟子之書,靄然如春風之生物:讀宋儒之書,凜然如秋霜之殺物。故日:宋儒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