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講康德的人多不能企及康德的識度,常只順《純理批判》中的“引言”所說及的“先驗綜和判斷如何可能”“數學如何可能”“自然科學如何可能”“形而上學如何可能”諸問題去說,而常不得其解。主要的癥結大體是在:對於外在於知識的本體界,不能有積極的意識,或根本無所窺(此即所謂無識度)。對於這方面完全是空虛,其心思不能上遂,如是遂完全退縮於知識範圍內。內在於知識界,而又為《純理批判》中《超越分析》這壹艱難冗長的旅程所吸住,逐步看去,支節作解,遂覺觸途成滯,到處是疑,心思不能豁順,不承認自己的學力識度根本不及,反以為康德根本謬誤,不可理解。其為人們所信不及處,主要地是集中在他的“先驗主義”與“主觀主義”。尤其近時學人,心思壹往下順外取,對於這兩點根本不能相契。但是我們必須承認,若沒有相當的識度與學力,對於義理不能有幾番出入,翻騰幾個過,對於這兩點是很難企及的。據我個人的經驗以及所接觸到的對於康德的非難,直接的或間接的,我感覺到主要的癥結只是在:近人對於知識與超知識的領城劃分不能有鄭重的認識,對於本體界、價值界不能有積極的意義或根本無所窺。這不是說,對於這方面有積極而鄭重的意識,便非接受康德的全部哲學不可。但我相信:假若對於這方面有積極而鄭重的意識,再返而對於知識的形成以及其本性與範圍有確定而透徹的了解,則康德的途徑是必然而不可移的,先驗主義與主觀主義是必然要極成的。“主觀主義”壹詞,令人壹見便不愉快。實則這裏所謂“主觀”並不是心理意義的主觀,乃只是從“主體”方面透顯先在而普遍的法則,仍是客觀的,並不是普通所意想的主體。故此詞最好譯為“主體主義”。
說到這裏,我不想對於康德哲學再有所講述,這有本書的作者解剖給讀者。我只想略說壹點我個人的經驗,此或有助讀者對於康德的了解。我這點接近康德的經驗是很松散的、題外的,並不是扣緊康德哲學的主文而言。近人或初學哲學者大體對於康德的時空主觀說以及先驗範疇說很難領悟。我是困勉以學的人,當然不能例外。但我曾經有個機會讀到了佛學裏面所說的“不相應行法”,此亦曰“分位假法”。我忽然想到康德的時空說與範疇說,我明白了這些東西何以是主觀的。在此“主觀的”壹義下,佛家說為分位假法,而康德因正視知識,則說為從主體方面而透顯的普遍法則、形式條件,或直覺的形式。雙方的意指當然很不同。但是由佛學裏面的說法,很可以使我們接近康德的主張。佛家為什麽說時空、因果、壹多、同異等,為不相應行法,或分位假法?正因為他有超知識(比量或俗諦)的勝義現量(真諦或本體界)。本體界中的觀念很多,說法亦不壹。在康德則集中在上帝、靈魂不滅與意誌自由;在道家,則說為不可道之“道”;在儒家則說為仁體流行,說為誠、神、幾;在佛家則說為真如、涅槃。不管如何說法,總屬本體界,亦總非知識所行境界,即非知識的對象,因此凡作為成功知識的條件的在此俱不能用。反之,凡知識之成必有其形式條件,而形式條件亦只能用於現象,不能用於本體。此在中國無論儒釋道,皆無異辭。不過在中國儒釋道方面,只註重本體的超悟,不能正視知識(因無科學故),故於知識之形成、本性及範圍,不能系統地確定地解剖出來,而只有壹個壹般的觀念。而康德則因文化遺產不同,卻能正視知識,積極地予以解剖。此不獨見康德的識度,亦見其下學上達之功力。孟子說:“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這正是力量與識度的問題。在知識方面,中國的儒釋道三家所表現的力量都不夠,然而康德卻夠。至於超知識方面,康德雖不及中國儒釋道三家之圓熟,然而亦能中,此即所謂識度。故對於本體界如無積極而鄭重的意識,則對於康德哲學總不能有相應的了解。而且在這裏,我還可以告訴讀者:了解康德,固須深入其理論內部,然不要膠著,為其所悶住。及不解時,便須放下,跳出來,輕松壹下,淩空壹想,便可時有悟處。? 我由佛學的“分位假法”壹觀念接近而契悟了康德的主張,因此我便深喜我亦了解了《超越感性論》中康德對於時空所說的“超越觀念性”與“經驗實在性”,以及他所說的時空惟是人類這種有限存在的直覺形式,至於其他有限存在或無限存在,則不必須這種形式或有這種形式。這些話好像是閑話,大家不甚註意。其實這正是大關節所在、大眼目所在。這些表示界線的話,如能看清了,則對於康德哲學的全部系統,內在於知識所說的,外在於知識所說的,都可了悟無間。是以要讀康德的哲學,必須有識度與學力。不夠,便須培養,以求上達。徒然的分析、表面的精察,全不濟事。疑可,妄肆譏議則不可。小疑則小悟,大疑則大悟,不疑則不悟。故疑可。然若停滯自封,動輒以立場自居,門戶自限,則不可語於上達。深喜勞先生此作精審恰當,嘉惠學人。故不揣固陋,勉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