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形勞天下,真天下之好,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莊子,天下》)——我們有著數千年的文明史,有著諸子百家的多元思想。然而,不論是文化的傳承還是思想的創新都有待於人去踐行,否則書本上的文字只是文字,所以墨家主張“士雖有學,而行為本焉”。“行”,是墨家最基本的特征,“苦行救世”是墨家自覺的承擔起社會使命的擔當,所以莊子才會稱贊墨子墨家。墨家註重於行,壹方面是因為堅定的信仰——“尊天愛人”“除天下之害,興天下之利”;壹方面是因為無論是認知還是創造美好社會,都必須要建立在行動上。文化自信,在我看來,墨家最有發言權,“自信”這個詞就源自墨家,因為自信,所以墨家才能堅定的踐行;不斷的踐行又讓墨家更加自信,“天下無人,子墨子之言猶在”!
談到信仰,壹般來說總會與宗教聯系到壹起。然而,事實上,信仰宗教或者說宗教信仰只是信仰的對象之壹,因為信仰是壹種堅定的虔誠且敬畏的態度和立場。根據個人對事物認知程度的差別而存在信仰對象的差別。所以,信仰不僅局限於宗教,也包括對文化思想的信仰——不斷的探求真理和對真理的敬畏。對於墨家來說,信仰就是堅定的踐行墨子所倡導的價值理念和勇於擔當的社會責任感。墨子認為,兼愛是來自上天的絕對道德律令“天欲人相愛相利”,所以“必尊天事鬼,愛人節用,合焉為知矣。”墨家不是宗教,卻有著自己的信仰,敬畏天鬼而愛世人。墨學的天誌明鬼,目的就是培養人的敬畏之心。只要有所敬畏,就不會胡作非為;沒有敬畏,就會為所欲為。墨家相信“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人在做,天在看”,所以每個人的心中都要有所敬畏,敬畏天理,敬畏自己的良心。亞瑟說,敬畏上帝是智慧的開端,這種敬畏不是抑制罪惡的那種恐懼,而是指另壹種恐懼,那就是飛黃騰達本身就含有災難的種子—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所以,正是因為墨家有這樣的信仰和敬畏,在歷史記載中,墨家是唯壹沒有任何汙點的存在。猶如黑夜中永不消失的恒星,照耀著幾千年的歷史進程。信仰,絕非口頭上的宣誓,更不是某種儀式的威嚴榮耀。而是要真真切切的“以身載行”,拋棄信仰的最基本形式就是心口不壹,所以墨子說“口言之,身必行之”。
作為“古之道術”的傳承者和墨家學派的創造者,墨子在“春秋無義戰,戰國多侵殺”的時代,墨子倡導“兼愛非攻”的理念,並積極的付諸於行動,有人對墨子說,身在亂世,沒有誰肯行義,妳又何必苦行救世呢?墨子說,這就像壹個家庭有很多個人,只有壹個人去工作,其他人都不工作,那個工作的人怎麽能不更加努力呢?所以,既然現在天下都不肯行義,妳應當鼓勵我,又何必阻止我呢?——子墨子自魯即齊,過故人,謂子墨子曰:“今天下莫為義,子獨自苦而為義,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有子十人,壹人耕而九人處,則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則食者眾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為義,則子如勸我者也,何故止我?”正是因為墨子有著堅定的信仰和積極的心態,以及對天下人的深切的愛,才會在無義的社會中如此努力的愛著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事不關己,別人可以不理睬,妳也可以當做沒看見,這是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其中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也可能被我們所理解。但是,當老人倒了扶不扶都成為討論的課題,這個世界該有多麽冰冷呢。世界這麽冷,那就燃燒自己,給這個世界帶來壹絲溫度。“眾人拾柴火焰高”,當我們每個人都獻出壹份溫暖,這個世界就充滿了愛,與鄰為壑即地獄,與人為善即天堂,我們所期待著的美好世界,理應由我們親手創造。
據史書的記載,先秦的墨家是壹群有著崇高理想的人,是道德極為高尚的人,是勇於行動的人。當墨子聽說楚國要攻打宋國時,墨子跋涉千裏,到了楚國阻止楚王攻宋——公輸盤為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於齊,行十日十 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公輸盤曰:“夫子何命焉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願藉子殺之。” 公輸盤不說。子墨子曰:“請獻十金。”公輸盤曰:“吾義固不殺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請說之。吾從北方聞子為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荊 國有余於地,而不足於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余,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之, 不可謂仁。知而不爭,不可謂忠。爭而不得,不可謂強。義不殺少而殺眾,不 可謂知類。”公輸盤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輸盤曰:“不可, 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見我於王?”公輸盤曰:“諾。”子墨子見王,曰:“今有人於此,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 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 王曰:“必為竊疾矣。”子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裏,宋之地,方五百裏, 此猶文軒之與敝輿也;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江漢之魚黿鼉為天下富,宋 所為無雉兔狐貍者也,此猶粱肉之與糠糟也;荊有長松、文梓,*楠、豫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為 與此同類。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王曰:“善哉!雖然,公輸盤為我為 雲梯,必取宋。”於是見公輸盤。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 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輸盤屈,而曰:“吾知 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 問其故,子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 不能絕也。”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子墨子歸,過宋。天雨,庇其閭中,守閭者不內也。故曰:“治於神者, 眾人不知其功;爭於明者,眾人知之。”為了心中的信仰,為了深愛著的世人,墨子本著“以身殉道”的必死的決心,阻止了壹場戰爭的發生。
墨家巨子孟勝帶領壹百多墨者,答應替陽城君守城,結果陽城君犯罪被楚王追殺,並收回封地。墨家進退兩難,只得以身殉信——墨者鉅子孟勝,善荊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於國,毀璜以為符,約曰:“符合聽之。”荊王薨,群臣攻吳起,兵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荊罪之,陽城君走。荊收其國。孟勝曰:“受人之國,與之有符。今不見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諫孟勝曰:“死而有益陽城君,死之可矣;無益也,而絕墨者於世,不可。”孟勝曰:“不然。吾於陽城君也,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我將屬鉅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賢者也,何患墨者之絕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請先死以除路。”還歿頭前於孟勝。因使二人傳鉅子於田襄子。孟勝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以致令於田襄子,欲反死孟勝於荊,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傳鉅子於我矣,當聽。”遂反死之。墨者以為不聽鉅子不察。嚴罰厚賞,不足以致此。今世之言治,多以嚴罰厚賞,此上世之若客也。墨家壹百多人的殉信,是悲壯的,同時也彰顯了墨家的信仰的堅定。“言必信,行必果”墨者的信仰自有內在的自我約束,而不會為了茍活而失信。這種約束不是來自嚴罰厚賞的規定,而是內心道徳的自我約束。
墨家有信仰且獨立並自由。有信仰和獨立自由雖然未必有因果的關系,卻都是墨家的基本特征。從墨子時代起,墨子就是追求獨立而不趨炎附勢。據記載,越王曾仰慕墨子的人格與智慧而欲給墨子封地,拉攏墨子,卻被墨子斷然拒絕——子墨子遊公尚過於越。公尚過說越王,越王大說,謂公尚過曰:“先生茍能使子墨子於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吳之地,方五百裏,以封子墨子。”公尚過 許諾,遂為公尚過束車五十乘,以迎子墨子於魯,曰:“吾以夫子之道說越王, 越王大說,謂過曰:‘茍能使子墨子至於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吳之地,方五百裏,以封子。’”子墨子謂公尚過曰:“子觀越王之誌何若?意越王將聽吾言,用吾道,則翟將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於群臣,奚能以封為哉! 抑越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則是我以義糶也。鈞之糶,亦於中國耳, 何必於越哉!”正是墨子這樣的壹種獨立的人格魅力,培養了同樣具有獨立人格的弟子——“墨子使管黔滶遊高石子於衛,衛君致祿甚厚,設之於卿。高石子三朝必盡言,而言無行者。去而之齊,見墨子曰:“衛君以夫子之故,致祿甚厚,設我於卿。石三朝必盡言,而言無行,是以去之也。衛君無乃以石為狂乎?”墨子曰:“去之茍道,受狂何傷。古者周公旦非關叔,辭三公東處於商蓋,人皆謂之狂,後世稱其德,揚其名,至今不息。且翟聞之,為義非避毀就譽,去之茍道,受狂何傷?”高石子曰:“石去之,焉敢不道也。昔者夫子有言曰:天下無道,仁士不處厚焉。今衛君無道,而貪其祿,則是我為茍啖人食也。”墨子說而召禽子曰:“姑聽之乎!夫倍義而鄉祿者,我常聞之矣,倍祿而鄉義者,於高石子焉見之也。”高石子的品行純潔高尚,不為功名利祿所動的崇高氣節,彰顯了墨者的獨立人格和尊嚴,並被墨子大加贊賞。
墨家的這種不趨炎附勢的獨立品質,壹直沒有絲毫改變。後世的墨家巨子入秦,巨子的兒子殺人犯法,秦王想通過赦免死罪的手段來拉攏墨家。巨子同樣義正言辭的拒絕了秦王的拉攏——墨者有鉅子腹?,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對曰:“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義,巨子可謂公矣。
人格的獨立是自由的必然。自由是生命的特征,是人自我意誌選擇的權力,寧在泥中曵尾,不做籠中囚鳥,所以自由反對權力的控制。自由是心靈的解放,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心靈不自由,天地之廣,也是牢籠;心靈自由,鬥室之中,也可逍遙萬裏遊。所以,失去了獨立的人格,也將失去自由。堅定的信仰,獨立的人格,道德的自我約束,自覺擔當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以及死不旋踵的勇於行動,是真正的自信者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