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部分教師合影。前排左三為蔣夢麟,前排右三為梅貽琦
西南聯大寒酸的鐵皮屋頂教室,在雨天噪音過大,振耳欲聾的雨聲蓋過了老師的聲音,於是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靜坐聽雨”這四個字,和學生壹起將這種物質上的煩悶化作為壹種精神上的享受。
電影《無問西東》裏西南聯大的段落,最為打動人心。事實上,抗戰中有過搬家經歷、“破破爛爛卻精神抖擻”的,不獨西南聯大。為何現在壹提起抗戰中的大學,我們首先想到的便是西南聯大,或者說西南聯大“被懷念率”最高?
1.
悲壯的教育西遷
1937年,日本開始全面侵華。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遷至湖南長沙,成立臨時大學。僅壹個月,日軍沿長江攻至湘水。三校只能繼續南遷。由湘及滇,至邊城昆明,成立西南聯合大學。聯大八年(1938-1946),正是中國抗日戰爭的八年。正如聯大校歌所唱:萬裏長征,辭別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其情之悲壯,令人感慨萬千。
長沙臨時大學舊址
抗戰烽火中,數十所大學有過搬遷拆合的經歷。當時中央大學、西北聯大、武漢大學、浙江大學的搬遷,也有不下於此的曲折和感人。
比如復旦先遷到江西,又遷到重慶。浙大則先由杭州遷至江西,又遷往廣西,再又遷往貴州,兩年多的時間,5次遷移,每次都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很快復課。
最早搬遷,受損最小,壹次落定的就是國立中央大學。1935年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就估計到戰爭的長期性,並專門到重慶考察學校選址,回寧後就趕制木箱。“八壹三”轟炸,日本飛機在南京扔炸彈炸到中央大學的壹棟樓,羅家倫馬上就動手搬,他們搬得很幹凈,“有計劃有組織的幾千個人,幾千大箱東西浩浩蕩蕩的西上”,連醫學院用於解剖的24具屍體和農學院畜牧場的動物也都搬到重慶——當中有先期挑選壹些“雞犬圖書***壹船”地運到重慶的,也有後來在牧場人員的組織下,以遊牧的方式,歷時壹年幾千裏長征到達重慶的。羅家倫說自己“壹天傍晚的時候,由校進城,在路上遇見它們到了,仿佛如亂後骨肉重逢壹樣,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緒。”
南開校長張伯苓後來用“雞犬不留”來形容兩校境遇,“南開大學被日本人炸得雞犬不留,而中央大學搬得雞犬不留”,南開搬遷的時候,學校已沒有太多可搬的東西了。
人們追懷彼時聯大之盛,總常提及聯大薈萃的壹批大師級學者,如陳寅恪、錢穆、金嶽霖、吳宓、潘光旦、聞壹多、費孝通、沈從文、華羅庚等。可若論綜合實力,當時的聯大遠不如中央大學。
西南聯大中文系全體師生在教室前合影。二排左起:浦江清,朱自清,馮友蘭,聞壹多,唐蘭,遊國恩,羅庸,許駿齋,余冠英,王力,沈從文
在整個戰時,中央大學位於陪都重慶的地利優勢,不僅各方面未被削弱,還得到了更多的發展,據1945年教育部統計,中央大學僅教授數量就是西南聯大的兩倍。在院系學科規模、教學成果和所享受經費方面,也遠超其他各校。不過生活壹樣艱苦,學生常年只有壹身衣服,縫縫補補猶如百衲衣,校長蔣介石看不下去,給每人做了壹套軍服。
當時,西南聯大在各方面都不占優勢,尤其跟中央大學比不占優勢。但是八十年後回過頭來看,壹講到抗戰中的中國大學,大家追懷最多的還是西南聯大。
2.
大師治校築自由精神
聯大吸引人的地方,也許在於它不可復制的構成,三所名校的精英湊在壹起,在迸發矛盾的同時,也壹定會迸發出思想的火花來。
今天人們提起聯大,無不贊嘆三校親密合作、相得益彰。其實,聯大成立初期,並不是毫無矛盾,各校都有自己的驕傲歷史,有自己的獨特校風,“文人相輕”在所難免。
聞壹多之孫聞黎明說,三校合並之初在人員配置,科系設置上有矛盾,到1941年才磨合得比較好。錢穆在《師友雜記》中寫到,當時,梅貽琦在任命聯大各學院院長、系主任時,無意間有些偏向清華,引起北大師生的不滿,北大歷史系教授錢穆和校長蔣夢麟勸說大家,國難當頭,以和為貴,這才平息下來。
聯大成立後,北大蔣夢麟、南開張伯苓、清華梅貽琦組成常務委員會,***同管理學校事務,為減少摩擦,張伯苓和蔣夢麟采取“無為”策略,讓權給比他們年輕的梅貽琦。張伯苓對梅說:“我的表,妳戴著”,意思是“妳代表我”,梅貽琦在天津讀中學時張伯苓是他的老師,他尊重恩師的意見。後來張伯苓去重慶開辦南開中學,蔣夢麟也去重慶另兼他職,梅貽琦成為聯大實際的校長。
從左至右:張伯苓、梅貽琦、蔣夢麟
梅貽琦治校的壹大特點是民主,推行“教授治校”,校委會秘書長楊振聲是中國文學教授,教務長是社會學教授潘光旦,建設長是教育學教授黃鈺生,每位都是學界翹楚,也就不存在外行領導內行的問題。教授們提出管理學校的策略,梅貽琦發表意見時通常只說三個字:“吾從眾。”
從外部看,偏居西南壹隅的地理條件,使得聯大獲得了更多的自主權。當時中央大學離國民政府最近,有段時間,上面怎麽說,它就只能怎麽做,甚至有壹度蔣介石親自擔任校長,而西南聯大遠在昆明,國民政府對他的“教授治校”有些鞭長莫及。
3.
破破爛爛卻精神抖擻
不只有自由,還有知識與精神的匯合。三校原來各自開設的同壹門課程,在聯大可以同時講授,學生自由選擇。清華中文系教授聞壹多和北大中文系教授羅庸都研究《楚辭》,研究的角度和觀點截然不同,於是兩人都講《楚辭》,唱起“對臺戲”;歷史系的中國通史課程,雷海宗、吳晗、錢穆三人同時開,三大名師打擂,學生大飽耳福。
西南聯大,正在上課的學生
名師主講基礎課,年輕教師開選修課,這是聯大的規矩,為的是給學生打下紮實基礎,繼承清華的“通才教育”傳統。而多個名師同開壹門基礎課,壹是保障學術自由,二是加強競爭,因為選擇權在學生手裏,教授會更加註重教學質量。
學費經費匱乏,聯大壹度拆了鐵皮屋頂賣錢,換成茅草屋頂。校長家過得很艱辛,梅貽琦的夫人不得不出售自制糕點、毛衣、圍巾,以補貼家用。朱自清家中子女多,冬天只能披著蓑衣禦寒。聞壹多則以刻圖章、兼職中學教師,以維持生計。
梁思成、林徽因設計的西南聯大校舍
即便如此,教授們依然恪守學術,十分認真。陳寅恪每次上課,會早早進入教室,把主要的史料壹字不漏地抄寫在黑板上。當時,馮友蘭先生任聯大文學院長,他對陳寅恪非常欽佩。每當陳寅恪上《中國哲學史》,馮友蘭總是跟在他身後,目送陳寅恪走上講臺,然後坐在臺下聽講、做筆記。
楊振寧說,聯大那幾年,他在昆明學到的物理已能達到當時世界水平。他那時念的場論,比後來在芝加哥大學念的場論要高深。
梅貽琦有句名言:“所謂大學,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聯大無大樓,但有“大師”,終成大學之“大”。人們用“破破爛爛卻精神抖擻”形容西南聯大,以此與現在大學日漸富有,卻日益世俗化、功利化形成對比,進而得出西南聯大對中國大學的現實意義。
1938年,西南聯大部分教授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孫、林徽因、金嶽霖、吳有訓
4.
赤子之心、求仁得仁
因國土淪陷,南遷至昆明的聯大人,曾壹度將自己的境遇,與中國歷史上“痛失中原,偏安江表”的三次南渡相比。烽火連天,國難當頭,身在西南,常作中原望,“痛南渡,辭宮闕。望中原,遍灑血”,悲情切切。
聯大的教授們,多數有留學歐美的經歷,卻又接受過傳統教育,在倫理道德層面明顯留有儒家色彩,這個特征使他們要求自己成為道德上的楷模和更完美的人。
張伯苓的兒子張錫祜是空軍,在淞滬會戰中犧牲,年僅25歲。得知噩耗後,張伯苓說:“吾早以此子許國,今日之事,自在意中,求仁得仁,復何慟為。”梅貽琦的壹對兒女都在聯大讀書,他常說,救國不是壹天的事,師生還是要以學術為重,以備將來之需,可當部隊急需翻譯和醫護人員時,他讓壹對兒女都去參軍。
聯大學生,有人愛精神導師聞壹多,愛其臨危不懼,血性正義;有人愛學界宿儒錢穆,愛其在艱難時世,仍能靠回憶著成國史的大氣。《無問西東》裏的沈光耀和吳嶺瀾,正是聯大學生這兩種心境與抉擇的寫照。
當時聯大學生中,像沈光耀那樣投筆從戎的,有800之說,也有1100人之說。據西南聯大紀念碑上的刻字,抗戰以來從軍學生834人。而據《我心中的西南聯大:西南聯大建校70周年紀念文集》壹書的數據,聯大學生實際參軍數在千人以上,其中14人為國捐軀。恰如林徽因那首著名的悼詩:這是時代向妳的要求,簡單的,妳給了。
電影《無問西東》中沈光耀的原型沈崇誨(中)
後來聯大人的回憶,如歷史學家何兆武、社會學界劉緒貽、文學家汪曾祺等,則更強調聯大學術氣氛濃厚,同學師長良善真摯。而我們瞻望西南聯大,感其繁盛、慕其光輝,也是因為聯大學子,如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何兆武、任繼愈等,正是我們現時文化秩序中的標桿人物。
西南聯大因不可復制的歷史而產生,又悄然隱匿,唯壹證明它存在過的,除了歷史,大概就是塑造了它、及其它所塑造的那壹代人物了。而正因為我們無法去經歷那樣的時代,所以聯大的魅力可能遠遠地超出了今天所有大學魅力的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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