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池塘邊走過。四月的池水清涼溫潤,善解人意,小心地呵護著壹窩壹窩沒有爹娘心疼的蝌蚪。也許池水極像溫柔的母親,微笑著任由它們遊東遊西,也許是夥伴極多, 遊戲 太有趣,圓頭圓腦、拖著纖細的尾巴的蝌蚪們,個個快樂淘氣。凝聚成團時,猶如黑夜在黎明到來之際,收斂了形跡,隱藏到這裏;成群結隊時,像王羲之練字的墨汁被調皮的孩子壹硯壹硯地傾倒在池塘裏,大有把池塘變成墨池的趨勢。三五片青碧的荷葉,如盤如盞,憂郁地浮在水面,和著清風呼吸的節奏,頻頻點頭,似在對水中的蝌蚪交代著什麽;壹棵尖尖的小荷,猶如牛犢的犄角挺出水面,寂寥冷清。微風親吻著她,小鳥呼喚著她,她固執地蜷縮著,心事重重,不肯展顏而笑。她是在等待前世註定的約會嗎?壹直等到小蝌蚪長大,成為青蛙王子,千句萬句深情呼喚時,她才可以笑頰粲然,裙裾飛揚嗎?提前展開的荷葉,是想鋪出壹條路徑,好讓可能迷失的王子準確地找到他心靈的歸宿嗎?
正疑惑間,壹只疲倦但很幸福的黃母雞帶著壹群毛茸茸的小雞和幾只小鴨大搖大擺地迎面而來。小雞們機靈活潑,時而東張西望,大呼小叫,很快樂很好奇的樣子;時而在嫩草尖上裝模作樣地啄啄,再甩甩小腦袋,拍拍翅膀,壹副很陶醉的樣子。小鴨呢,憨態可掬,搖搖擺擺地緊跟著母雞,似乎壹刻也離不開,但路過壹個水坑時,他們壹律停下腳步,伸長脖子,撐開雙翅,高擡紅掌,意欲下水暢遊壹番。此刻我明白了小荷的心:她是在為蝌蚪提心吊膽啊,在他們沒有變成王子之前,隨時都面臨滅頂之災,貪婪的鴨,饑餓的鳥,無知的手,大嘴的魚……荷的心事狂潮誰也化解不了,所以她雙眉顰蹙,無限哀愁;就是展開,也大有深意——竭盡全力擋住鳥的目光,羈絆鴨的腳步,為蝌蚪的逃生贏得時間!
我從樹林裏走過,每棵樹都喜滋滋地吸風飲露,伸枝展葉,感受宇宙的無限溫情。不開花的樹,每壹棵都像壹只高腳酒杯,註滿鮮碧的生命瓊漿,待人啜飲;每壹棵都像高高擎起的火炬,燃著綠色的光焰,釋放生命的激情;每壹棵都像上足勁的音樂盒,錚錚琮琮地流淌著美妙的樂音:露珠乍然滑落地面的滴滴答答的聲音,微風拂過樹梢時沙沙拉拉的聲音,小鳥深情滿懷的呢喃聲和悠長圓潤的呼喚聲……
在這裏,葉照眼,鳥悅耳,風隨心,滴落的春雨躍到槐枝上不肯再滴落了,飄灑的月光掛在槐枝上不肯再飄灑了,流浪的白雲歇在槐枝上不肯再流浪了,溺愛孩子的大自然媽媽當然不會拂逆他們的心願,魔杖壹揮,雨點凝固,月光凝聚,白雲化整為零,懸垂於枝柯間,閃爍在綠葉中。不僅如此,她還把自己幽香襲人的香囊系在他們的腰間,惹得我欲去不忍,長時間仰望,頸為之僵;長時間貪婪地呼吸,三月不知肉味;長時間停留,每根發梢,綴滿槐香,兩只袖管,乃至褲管,貯滿槐香。回去的路上,蜜蜂緊追著我,彩蝶環繞著我,前呼後擁,場面氣派。
原本光禿禿的梧桐樹,從去年的第壹場雪開始,就立下宏願:潛心修煉,獻身佛祖,壹言既出,駟馬難追!從此,它漠視名利,淡化苦難,壹寸心頭,壹片空明。風暖了,他心如止水;草綠了,他視而不見;燕來了,他無動於衷;柳飛絮了,他無知無覺。但是,風沒有輕言放棄,用了世界上最溫柔最動聽的聲音,呼喚他;草沒有灰心,以泥為紙,以己為詞,排列出壹篇又壹篇充滿奇思妙想、驚天地泣鬼神的 美文 ,打動他;燕也沒有沮喪,組織了壹場又壹場世界壹流的賀新春音樂會,感染他;柳柔柔壹笑,長發飄飄,衣袂飄飄,跳了壹曲又壹曲能遏行雲止流水的舞來,大有梧桐不破戒她就舞蹈不止的勁頭……
梧桐再也把持不住了,顧不上抽枝展葉,就在枝頭劈裏啪啦,劈裏啪啦地爆出壹簇簇的淡紫沾黃的花兒。花形似喇叭,質地厚重,響亮的向四面八方播報著風的慈善祥和,草的慧心蘭質,鳥的絕世才華,世界的溫馨有情……聲音化作濃香,纏繞樹梢,攝人魂魄,永不消散……
我在樹林裏徘徊,真想站成壹棵樹,和他們手挽手,肩並肩,日裏同迎旭日,***享陽光;夜晚回顧 歷史 ,評論時事,任思緒在星空下肆意馳騁,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如果不夠資格,那麽就讓我變成壹蓬野蒿,壹蓬有幸簇擁在樹的膝下的野蒿吧,春以嫩綠的苗襯出他們頂天立地的颯颯英姿,叱咤風雲的豪邁氣概;夏以碧綠的葉,謳歌他們非凡的忍耐力與堅強不屈;秋以燦黃的花,濃濃的香,詮釋他們對天地的熱愛和贊嘆;冬天我將老去,用殘枝敗葉去肥沃他們腳下的泥土……如果我還不夠資格,請上天把我變成樹下的壹叢卑微的青草吧,我會不休不眠,聆聽雨橫風狂時他們與驚雷之間威武雄壯、激越豪邁的對唱,風和日麗時彼此之間披肝瀝膽、其樂融融的輕言細語,與禽鳥辯論時他們幽默風趣、充滿智慧的真知灼見,俯首清泉沃土時傾吐的聲聲感激……
我從壟上走過。四月的田野漸趨成熟,顯得神秘而莊嚴。麥苗由苗條靈動的少女,變成了挺胸凸肚的準媽媽,恬靜安詳,洋溢著母性的柔情;油菜也不再明艷照眼了,紛紛嫁為人婦,卸去濃妝,壹身素凈打扮,專心孕育子女。聰明的她們反麥苗而行之,把胎兒藏在體外細小的綠莢裏,並讓其壹根根地依著母體,斜指藍天,那優雅的姿勢時時讓人想起油菜花容月貌時的絕代風華。
我徜徉在沙灘上。“破銅錢”剛剛推翻了小草的王位,成就了霸業。他們只是壹種野菜,細細的莖桿,擎著三枚指甲蓋大小的圓圓的葉片,似乎有點不勝重荷。壹個“破”字,泄露了他們貧賤卑微的出生,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幾場春雨的鼎力協助下,他們瘋狂地攻城掠地,幾乎將人行的小道都吞噬了。
此刻,他們誌得意滿,傲氣沖天,為了讓 歷史 銘記這豐功偉績,他們把壹個又壹個手指頭大小的繡球壹樣粉白的花朵,挺出綠葉,充當麥克風,向莊嚴的宇宙,壹遍又壹遍地廣播他們的奮鬥史。徜徉在沙灘上,我熱血沸騰,豪情萬丈,立誌在生命的本子上寫下永不言敗的文章。
我從河岸走過。我知道流水多想暫停匆匆的腳步,實現他的夙願:與群鳥對歌,大戰三百回合;看野花們鬥艷,猜壹猜誰能占據花魁;我知道他還想托岸邊的小草向草兄草妹打聽壹下,去大海的路途還有多遠;他還想與我探討探討“爭渡爭渡,驚起壹灘鷗鷺”有多快活,“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有多哀婉,“縱壹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有多豪邁,“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有多壯觀。但是,他極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不敢任性而為:那樣,他會漫上堤岸,花花草草就厄運當頭,他怎麽可以為逞才顯能求得壹時快意,而為別人帶來無盡的傷痛呢?於是,他熄滅了種種異想天開,繼續他苦行僧般的旅行……
四月來臨,我就喪失了自由;在她的意誌裏,我唯壹能做的事情,就是沖出書房,歡笑著奔向她,即使天地合,不敢與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