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daneen
《中國哲學簡史》原本是馮友蘭先生1947年在賓西凡尼亞大學講課的英文講稿,後由其學生翻譯成中文出版。
先生在自序中開篇直抒胸懷:“小史者,非徒巨著之節略。姓名,學派之清單也。非全史在胸,克臻境。惟其如此,讀其書者,乃覺擇焉雖精而語焉猶祥也。”先生自然是全史在胸,大有“小範胸中百萬兵”之氣勢。先生抽筋扒皮,把兩千年的哲學脈絡清晰地展現於大家眼前。囫圇吞棗讀完此書,我仍有許多不解,實在是自己資質愚鈍。
所謂良史必有三長:才,學,識。才者,文筆之精妙也;識者,選材之精當也;學者,史料之精熟也。先生雖然強調著小史意在通俗,難展其學。我覺得此書已是三者兼備,方才領悟有人說,49以後大陸已鮮有可讀之書(譯著除外)。
我自己歸納出壹些基本的問題。
壹,哲學和宗教。
哲學,
就是對於人生的有系統的反思的思想。
但是對於人生有反思的思想的人不多,其反思的思想有系統的人更少。
這種思想,之所以稱為反思的,因為它以人生為對象。產生人生論,宇宙論,知識論。宇 宙是人生的背景,思想本身就是知識。
宗教,
每種大宗教的核心都有壹種哲學。事實上每種大宗教就是壹種哲學加上壹定必要的上層建築,包括迷信,教條,儀式和組織。
二,中國的三教。
人們常說中國有三教:儒教,道教,佛教。其實不然。
儒家不是宗教,道家只是壹個哲學派別,道教才是宗教。道家與道教是有很大區別,兩者教義不同,甚至相反:道家教人順乎自然,道教教人反乎自然,有征服自然的科學精神。
中國文化的精神基礎是倫理(特別是儒家倫理),不是宗教(至少不是正規的,有組織的那類宗教)。
三,道德價值和超道德價值。
高於道德價值的價值,可以叫做“超道德價值”。愛人是道德價值;愛上帝(宇宙)是超道德價值(更準確地說,愛上帝是準超道德價值,按斯賓諾莎,愛宇宙才是超道德價值)。
對超乎現世的追求是人類先天地欲望之壹,中國人並不例外。中國人不是宗教的,因為他們都是哲學的,他們在哲學裏滿足了他們對超乎現世的追求。他們也在哲學裏表達了,欣賞了超道德價值,而按哲學去生活,也就體驗了這些超道德價值。
人們往往通過宗教來追求超道德價值,但科學往前進壹步,宗教就往後退壹步。幸好,出了宗教還有哲學,為人類提供了獲得更高價值途徑——壹條比宗教更為直接的途徑。通過哲學而熟悉的更高價值比通過宗教而獲得的更高價值,甚至要純粹得多,因為後者混雜著想象和迷信。
在未來的世界,人類將要以哲學代替宗教。
因此,人不壹定應當是宗教的,但是他壹定應當是哲學的。
四,“入世的哲學”和“出世的哲學”
人雖有各種,但各種人都是人。專就壹個人是人說,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為什麽呢?中國哲學家的答案就是成為聖人。而聖人的最高成就就是個人與宇宙的同壹。人如果要得到這個同壹,是否必須離開社會,或者甚至否定“生”?
某些哲學家回答說,這是必須的。這種哲學就是普通所謂的“出世的哲學”
另壹種哲學,註重社會中得人倫和世務。這種哲學只講道德價值,不會講或不願講超道德價值。即普通所講的“入世的哲學”。
專就中國哲學中得主要傳統來說,中國哲學既入世而又出世。
五,哲學的功用
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哲學的功用不在於增加積極的知識,而在於提高心靈的境界——達到超乎現世的境界,獲得高於道德價值的價值。
中國哲學傳統裏,有為學,為道的區別。
六,內聖外王
中國哲學認為,壹個人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行動上完成了“入世與出世”的統壹,他就是聖人。中國聖人的精神成就,相當於佛教的佛,西方宗教的聖者的精神成就。但是中國的聖人並非不問世務的人。
他的人格就是內聖外王的人格。內聖是就其修養的成就說的;外王,是就其在社會上的功用說。所謂內聖外王,只是說,有最高精神成就的人,按道理可以為王,而且最宜於為王。至於實際上是否有機會為王無關宏旨,是另外壹回事。
而中國哲學的任務就是使人有內聖外王的人格。
由於哲學的主題是內聖外王之道,所以哲學不單是要獲得這種知識,而且還要養成這種人格。不單是要知道它,還是要體驗它。
對於這個問題,馮先生引用了金嶽霖先生的壹大段話,來說明知道哲學和體驗哲學的關系:
“中國哲學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蘇格拉底。其所以如此,因為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知識都統壹於壹個哲學家之身;他自己以身載道。遵守他的哲學信念而生活,這是他的哲學組成部分.......他的身上存在哲學家的合命題(入世和出世的統壹),.....他像蘇格拉底,他的哲學不是用來打官腔的。他更不是塵封的陳腐的哲學家,關在書房裏,做在靠椅中,處在人生之外。對於他,哲學從來就不只是為人類認識擺設的觀念模式,而是內在於他的行動的箴言體系;在極端的情況下,他的哲學簡直可以說是他的傳記。”
說到金嶽霖先生,我的大腦裏不禁打了三個大問號。金教授自然是以身載道的哲學大師,但他對人生的領悟,對於情感的領悟,讓我費解。據說,他因為林徽音終生未娶,而甘做她的鄰居。這是否也在他的哲學體系之內呢,他為何為自己寫出如此奇特的人生傳記呢?
七,中國哲學的表達方式
中國哲學家的言論,文章沒有表面上的聯系,這些言論,文章都不是正式的哲學著作。中國哲學的表現形式多為語錄,書信,多名言雋語,多比喻例證,富於暗示。
富於暗示不單是是中國哲學的特點,也是壹切中國藝術的理想,例如詩歌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這種理想也影響了哲學家的表達。例如,《莊子》中談到兩位聖人相見而不言,因為“目擊而道存矣”;到家則說,道不可道。這個特點壹直影響中國的人方方面面,在西方,兩個人相愛就會大膽直白的說“I love you”,而中國人要說“月亮代表我的心”,愛不愛妳,自己去揣摩吧,不可道。
八,哲學的特色
哲學是對於人生的有系統的反思的思想,在思想的時候,人們常受環境的影響和限制。在特定的環境,人們以特定的方式感受生活,因而他的哲學也就有特定的強調之處和省略之處。這就就構成哲學的特色。
九,中國哲學的背景
中國是大陸國家。古代中國人以為,國土就是世界,所以創造“天下”“四海之內”既表示世界,又表示國家。作為海洋國家的希臘人,無法理解理解這些詞語是同義,換句話說,因為這個基本的背景,他們創造發展了不同的哲學。
古代中國和希臘的哲學家不僅生活的地理條件大不壹樣,經濟條件也大不相同。中國是大陸國家,以農業為主,以土地為生,土地是財富的基源。因此,在中國的哲學家眼裏,存在著“本”“末”之分。“本”指農業,“末”指商業。因此,貫穿中國歷史的,農業都是主線,政策都是“重本輕末”。因而跟土地相關的兩個主要職業“農民”和“士——地主”是值得自豪的。而作為海洋國家的希臘是如此的不同,在建立強大的帝國之前,他們甚至都是處於分散在各自小小的城邦(這也大概是為什麽西方的童話果故事裏多得是公主和王子,在中國王子基本上只有壹個,相互殘殺的厲害),各自為政,經濟靠海洋,和貿易。(關於古希臘的起源和政治經濟,《顧準日記》裏面有詳細的論證)
家族制度。農業靠土地,土地不可移動,人就這樣被禁錮下來,祖祖輩輩生活在同壹個地方,從而建立起中國的家族制度。它無疑是世界上最復雜,組織得最好的制度之壹。中國傳統的五中社會關系: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有三種是家族關系,其余兩種可以按家族來理解。同樣的原因,祖先的崇拜也發展起來了。儒家學說大部分是在論證這種社會制度的合理,或者是這種制度的理論說明。
這種家族制度既是地理條件的產物也是經濟條件的產物。近年來,針對中國社會所出現的混亂和迷失,有學者寄希望於重建家族制度,從它所依賴的條件來說,或許已經不再適宜了。
十,“反者道之動”
中國哲學和希臘哲學有壹個都支持的理論,就是: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任何事物,發展到了壹個極端,就反向另壹個極端。借用黑格爾的話說,“壹切事物都包含著它自己的否定”。《老子》也有相似的話:“反者道之動”。儒家也說 :“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日盈則昃,月盈則食” 。
馮先生說這個理論對中華民族的影響深遠,對於中華民族在其悠久的歷史中勝利地克服所遭遇的困難,貢獻很大。在反法西斯戰爭中,中國人民就是懷著“黑暗即將過去,黎明即將到來的”的信念,度過了這場戰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漢奸是做不得的,畢竟不長久。
十壹,新儒家和新道家
儒家強調人的社會責任,到家強調人的內部的自然自發的東西。公元三,四世紀的時候,有些到家的人試圖使道家更接近儒家,十壹,十二世紀的時候,也有些儒家的人試圖是儒家更接近於道家。我們把這些道家的人稱為新道家,這些儒家的人稱為新儒家。
正是這種改變,是中國的哲學即出世又入世。
十二,中國哲學的方法論
這是壹個相當重要的問題。
諾思羅普說過,概念的主要類型有兩種,壹種是用直覺得到的,壹種是用假設得到的。
形上學有兩種方法:正的方法和負的方法。正的方法的實質,是說形上學的對象是什麽;負的方法的實質,則是不說它。這樣做,負的方法也就啟示了它的性質和某些方面,這些方面是正的描寫和分析無法說出的。
西方哲學以所謂“假設的概念”為出發,中國哲學以所謂“直覺的概念”為出發點。其結果是,正的方法在西方哲學中很自然地占統治地位,負的方法很自然地在中國哲學中占統治地位。
佛家加強了道家的負的方法。道家與佛家的結合產生了禪宗,禪宗的哲學可以說是靜默的哲學。誰若了解和認識了靜默的意義,誰就對於形上學的對象有所得。
在西方,康德曾經應用過形上學的負的方法。在他的《純粹理性批判》中,他發現了不可知者,即本體。在康德和其他西方哲學家看來,不可知就是不可知,因而不“能”對它說什麽。但是對於習慣於負的方法的人們看來,正因為不可知是不可知,所以不“應該”對它說什麽 ,這是理所當然的。
形上學的任務不在於,對不可知者說些什麽;而僅僅在於,對於不可知這個事實,說些什麽。誰若知道了不可知是不可知,誰也就算對於它有所知。關於這點,康德做了許多工作。
負的方法實質上是神秘主義的方法。 哲學上壹切偉大的形上學系統,無論它在方法論上是正的還是負的,無壹不是把自己戴上“神秘主義”的帽子。柏拉圖,亞裏士多德,斯賓諾莎那裏,正的方法用的好極了,可是他們的系統的頂點也都有神秘性質。
正的方法和負的方法並不是矛盾的,而是相輔相成的。壹個完全的形上學系統應該始於正的方法,而終於負的方法。
中國哲學史上,正的方法從來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因此,中國哲學歷來缺乏清晰的思想,這也是中國哲學以單純為特色的原因之壹。清晰思想不是哲學的目的,但是它必須是每個哲學家需要的不可或缺的訓練。它也確實是中國哲學家所需要的。另壹方面,在西方哲學史上從未見到充分發展的負的方法。
只有兩者相結合才能產生未來的哲學。
在使用負的方法之前,哲學必須通過正的方法;在達到哲學的單純性之前,必須通過哲學的復雜性。
人必須在先說很多話後然後保持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