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力挽狂瀾的“裱糊匠”李鴻章
四年牛馬走風塵,浩劫茫茫剩此身。
杯酒借澆胸塊磊,枕戈試放膽輪逡。
愁彈短鋏成何事,力挽狂瀾定有人。
綠鬢漸雕旄節落,關河徒倚獨傷神。
此乃鹹豐六年(1856年),鴻章以翰林治軍,率隊剿匪(太平軍),在巢縣明光鎮題於旅店之壁。後世品詩,有說“愁彈短鋏成何事,力挽狂瀾定有人”壹聯,已有隱任天下之意。
力挽狂瀾、肩負天下,這本是大丈夫分內之事。只是,其間甘苦自是要比寫詩艱難萬倍,絕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騷人墨客所能體諒的。
臨老自省,回望來路。鴻章此生之種種艱難曲折,正是來自“力挽狂瀾”這四字。
潮流順逆叵測
後生晚輩之中,有壹孫文。他曾說過:“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後人奉為真理。
此話如往大處說,上順天意,下應民心,倒是大致不差,居廟堂者足可作為自勉自戒之格言。但若往小處說,落在行為上,卻於“執行”層面大有問題。
首先,何謂潮流?如今之世,君主立憲是潮流,***和革命亦是潮流,兩股潮流並不合槽,何去何從?蒼茫大地,潮流縱橫,溝壑極多,妳準備“順”哪條潮流呢?誰能有資格鑒別何是順流、何為逆流?
其次,既是潮流,隨波逐流者、渾水摸魚者、乃至興風作浪者,絕不在少數,泥沙俱下,魚龍混雜,言行不壹、投機取巧者比比皆是。妳以為他是中國華盛頓,他壹翻臉倒成了朱元璋。辜負了這“理想”二字、葬送妳自己區區小命倒是小事;前門驅狼,後門入虎,甚至趕走飽狼,迎來餓虎,百姓情何以堪?國家情何以堪?我李鴻章此生閱人無數,唯獨沒見過真正的救世主,但凡將自己打扮為聖人的,道貌岸然的背後,往往有齷齪見不得人的壹面——諸位如若不信,且過百年再回頭細看,那些領袖的領口與袖口,莫不汙跡斑斑。
再次,既然“浩浩蕩蕩”,“順之”者就壹定是多數,畢竟觀風向、看臉色、隨大流,乃人之本能。只是這溝壑縱橫,潮向多變,到了那不同潮流匯聚激蕩的旋渦處、甚至瀑布處,“順”無可順,又無法立定腳跟,豈不要遭遇滅頂之災?這倒似乎成了“順之者亡、逆之者昌”。
其實,反潮流而逆之,未必就是壞事。浪奔浪流之間,即使不能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做根砥柱,也該是立定腳跟做人、咬緊牙關辦事,總比那見風使舵、左右搖擺的浮萍更為靠譜。
捫心自問,鴻章是順潮流的,辦洋務、興實業、練新軍、建水師,篳路藍縷,艱難開拓。鴻章卻也是反潮流的,對那些以為能夠壹言興邦的“主義”之說,不屑壹顧。自掌大權以來,以“主義”而兜售於鴻章案前者不知凡幾,天花亂墜,雲山霧罩,自詡為大潮主流,儼然救國舍我其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行謀使詐、不擇手段,實際上其心之所系、目之所視,無非“取而代之”四字。倘若人人迷信所謂“主義”,以為萬能靈丹,其結局必然是來回折騰、徒耗國力民力。
富國強民,千頭萬緒,根子裏卻只是壹端:實幹興邦。此乃吾中華振興之大潮主流所在,亦是我李鴻章要順之潮流。而鴻章要反的潮流,則是空談誤國。少談幾個“主義”,多做幾件實事,為吾民族多存幾分元氣,實在緊迫。畢竟,我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裱糊方顯大功
鴻章之壹生,可謂際遇非常。少年科第,雖然得意,卻空懷抱負而無用武之地,攬鏡自憐,恐將庸庸碌碌度過此生。及至壯年戎馬,南征北戰,立功疆場之時,亦時時震撼於民生之艱難、民命之脆弱,手足自殘、同胞互戕,常有悲天憫人之浩嘆。到得中年封疆,興辦洋務,實為“大破”之後的“大立”,傾力自強,雖苦猶甘,壹路扶搖,鴻章不能不對上天之眷顧感恩戴德。
庚子事變之後,鴻章曾對後輩提及:“我辦了壹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壹時。如壹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壹凈室,雖明知為紙片裱糊,然究竟決不定裏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
“裱糊”二字,實乃我李鴻章壹生之寫照。不料慣於拆遷之後人,自以為推倒重建乃是中國之正道,便對鴻章之言偏聽偏解,以為我憤懣於“裱糊”之職,心中實盼能夠大破大立。誤讀至深,鴻章不能不有所辯駁。
其實,鴻章之言還有後半句:“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諸君靜心細想,便可知鴻章之慨嘆,實乃針對“爽手扯破”而毫無預備之人。
在鴻章看來,裱糊之道,乃是中國之正道。
裱糊之術,分為兩層。面上壹層,自然是修補墻面、更新墻紙,風雨過後,查漏補缺,雖非豪宅,倒也勉強能住,遮風擋雨還是使得;往深壹層,即需預備修葺材料、改造方式,逐步將土夯篾糊之墻替換為鋼筋水泥,那就不僅能抵風雨,亦能抗強震。
無論如何,裱糊之術需要我等不畏煩難、不畏細瑣,謀定而後動,來不得半點馬虎,絕無捷徑可走。根子裏看,這是細致紮實的技術活,不是大言炎炎的甚麽“主義”能夠替代得了的。古人雲:“不積跬步,無以致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舉凡世界強國,無壹不是由“裱糊”而來,壹磚壹瓦、壹針壹線,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即令偶有“革命”,亦非自斷歷史,數典忘祖,徹底打倒,“革命”之後依舊“裱糊”,孜孜不倦,以臻完善。
但是,吾國人卻好急功近利,期盼壹夜暴富、壹舉成名。不耐煩裱糊的慢工細活,以為推倒重來,換上某壹“主義”之藍圖,必能造就摩天大廈,顧盼自雄。於是,墻倒眾人推,人人皆成拆房之專家,妳方拆畢、我方登場,新房重建剛起,又有拆房者群起而拆之。
拆遷之人與前人同飲壹江水、同頂壹片天、同讀壹本書,智商相同,情商無異,甚至連心中欲望亦無區別。如此新人造出新屋,貌新而實舊,照樣跑風漏水。
拆而建、建而拆,周而復始。即令百年之後,亦必滿眼廢墟,舊屋自然蕩然無存,新屋卻依然千瘡百孔,到頭來仍需裱糊匠細細改進、徐徐修補。
我李鴻章宦海浮沈壹生,如今算是明白:遮風避雨之正道,在人而絕不在屋。無國民之改造在先,甚麽主義、甚麽思潮、甚麽普世價值,都必走樣變形。而依鴻章之管見,吾國吾民最缺者,乃是踏踏實實把現居之屋裱糊起來,小洞不補,大洞吃苦,至於墻體建材,關鍵不在改建與否,而在拿甚麽改建——口水和空想難以承重,既不可為裱糊之材,更不可做重建之料。
後人說我:“壹看李之全集,只見其做事而不見其為人”,“正以見其德望不足以副其才華也”。殊不知,中國之所缺,正在於以實心“做事”者少;中國之所濫,正在於以虛言“做人”者多。吾國民之聰明才智,毫不遜色他族,只因把聰明才智都放到了“做人”而非“做事”上,以致內耗殆盡。設若今日我大清國人之文集,都如鴻章般“只見做事不見為人”,少些詩詞文賦之時藝,多些濟世救民之實務,少說空話、多辦實事,少些拆遷,多些裱糊……則百年之後,茅草屋必已被“裱糊”成銅墻鐵壁,豈非國家之幸、後人之福?
令鴻章郁悶的是,鴻章裱糊之苦心、之艱難、之堅毅,國人往往不諒,卻語多譏諷,倒是外人之中有知音。英吉利國《泰晤士報》記者濮蘭德日後為鴻章定論道:
“在李鴻章執政以前,中國早已變得像壹艘漏水嚴重的大船,羅盤搖擺不定,水手也顯得膽怯。李鴻章運用他的駕駛技巧,不止壹次地駛過險海中的暗礁與淺灘,安全地停泊;不止壹次,鴻章尋找人員與方法去填補漏水的船身、修整被擊碎的帆桅。多年來,鴻章用了大量的油漆與布料,把這艘船保持在外觀上適於航海的狀態,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向鴻章學習在圖標未明的海洋上航行……他可以說是中國最好與最勇敢的舵手,他使這艘船在三十年來保持著在龍旗下適於航海執行任務的狀態。”
聞弦歌而知雅意,濮蘭德居然看出鴻章之“裱糊”乃是航船而非房屋,可謂知鴻章之深、知中國之深遠甚鴻章自己。諸位,中國之航船僅此壹艘,又在波峰浪尖中顛簸,我們還能再玩推翻-重建的致命遊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