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坐在廚房間的凳子上,上百次地跟著舊錄音機哼唱Beethoven的命運時,怎麽也沒想到十年之後,會有機會在鋼琴上彈出那個著名的旋律,“當當當,當”。有愛樂者如是說,“上帝啊,請把我頭腦中的音樂記憶抹去,讓我重獲首次聽到他們時的快樂”。通過鋼琴,而不是上帝,我重獲了這種快樂。
生活就好像做夢壹樣,這個比喻已經被許多詩人證實。有時,命運給妳壹塊糖,還沒等妳舔幾口,過過癮,就又被他老人家收了回去,讓人獨自傷心。又有時,命運拿回了糖,卻又變出了巧克力。而命運給我的這塊巧克力,就是鋼琴。
巧克力這個比喻實在是太完美了,不,更精確壹點,是那種像苦膽壹樣的黑巧克力。妳想擁抱它,但又想逃避它。它嚴肅地立著,淡然地,而不是獻媚地望著妳,不動聲色。直到妳再壹次低著頭走過去,接受它的訓斥和愛撫。天哪,這聽起來像是自虐。掌關節上殘存的酸痛在打字的間隙告訴我,享受鋼琴要付出代價。是的,可以說壹切深入的藝術享受或者思想享受都要付出代價。鋼琴作為零件最多(9000多個),機械結構最復雜的樂器,代表了人類工業文明的極高成就。我猜想,基於這兩點,電影導演傾向於選擇鋼琴而不是其它樂器作為有自虐傾向的男女主角的道具,尤其是那些外表柔弱,內心剛毅的女主角。
總有人認為打字和彈鋼琴差不多。這兩樣都是雙手運動,看似相似,後者卻要難許多。讓我試舉壹二。其壹,鍵多。其二,手要左右移動。其三,在壹個時刻要按住幾個鍵。其四,鋼琴的意大利文名為piano forte,意為輕重機,不同的用力方式會有不同的音響效果,音樂工作者管它叫表情。其五,需要兼顧踏板(esp,延音踏板),可以把它看成第三只手,將剛剛彈奏過的音符保持下去。踏板的作用像信號系統裏移動平均濾波器,會使音樂更平滑,或者說更模糊。浪漫派大量使用踏板,想像壹下著名的“日出*印象”。
打字可能壹個月就能練成,鋼琴沒有半年時間的功力,是無法自娛娛人的。
學鋼琴就像是學壹門新的外語壹樣難。先得從識譜開始。我走了個小小的彎路。林文信。在教育電視臺播過他的節目。據說從他開始比較簡單。我也是。他的教材我用了三周。他用簡譜,而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譜子都是五線譜。而且,他教材最後的歌曲安排不合理。密集的三和弦以及八度。而之前在他的練習曲中沒有出現過這些。換句話說,學了他的練習曲,無法彈他的歌曲。他的錄像也是註水的。我放棄了他,我的啟蒙老師。
不久,我就了解到琴界的“手型”大討論,比如,書上壹般會說“像握壹個雞蛋”,但是在電視上,妳看到的大師們的手指都是直的,肯定握不了雞蛋。在怪才Gould演奏哥德堡變奏曲的紀錄片裏,可以看到他似乎是在撫摸琴鍵,如同撫摸情人的發梢。可笑的是,有的老師還用尺子量學生的指頭和琴鍵的角度,弄得學生在彈琴時不是關心彈出的音效,而是手指角度了(又不是上形體課)。看了幾篇文章之後,我想到在練習打字的時候,我似乎沒有考慮過手型問題,而是怎麽舒服怎麽來,怎麽快怎麽來。所以,我選擇了和打字差不多的手型,也是最舒服最自然的拱形。至於那些大師的手型,他們小時候肯定也和我們差不多,只是後來掌關節越練越強,不需要彎也能奏出強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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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創新教學法”不是這麽容易的。我還是接受兩百年來認可的傳統教育吧。這個嘛,上過壹年鋼琴課的琴童都知道“拜厄,車爾尼,巴赫”。
在買鋼琴之前,我對如何讀譜壹無所知。音樂素養僅限於Beethoven和其他大師的交響樂,以及跟著錄音機吹口哨。當然,還有內在聽覺,也就是音樂記憶力。我可以把壹段段不相關的音樂連接起來,在腦子裏壹遍壹遍的播放。在安靜的閱覽室裏讀書的時候,那些樂曲就會從腦海裏噴湧而出,我讓這些調皮的小搗蛋壹個個排好隊,按順序來翻跟鬥,拿大頂。我很得意。我不用壹邊塞著耳機,壹邊讀書。我隨時都可以聽。但是我讀不懂譜。阿炳也讀不懂。他是盲人。
拜厄的書也是從零開始的,右手高音譜,左手低音譜,看起來比簡譜更簡單。難道我說反了?這樣說可能更好,簡譜適合記錄簡單的樂曲。如果用簡譜來記錄Beethoven,那就有妳受的了。拜厄的曲子有壹百多首,我是挑著彈的。十首左右吧,基本上是從全書的1/4到3/4,那種有幾個升降記號的我都沒彈,怕自討沒趣。
這時候,我發現犯了個大錯,我坐的位子不在當中,而是偏左,這樣坐,右手在中音區會舒服壹點。但為了尊重權威,我把椅子往右挪了挪,這樣就和科班出身的小夥子們坐在同壹根起跑線上了。
我從辛豐年的書裏找到了三個有相似經歷的同好。壹是辛本人,著有壹本鋼琴小傳“亂彈琴”。老先生是資深老樂迷,壹肚子樂史故事,六十多歲開始學鋼琴的,彈了十多年吧,幾百首曲子。現在帕金森了,當然這和彈琴沒關系。從他那兒,我知道了有改編曲這麽個好玩藝兒。改編曲的歷史源遠流長,最初是提供給聽不起音樂會的樂迷在家裏欣賞曲子的。雖然有些改編曲只剩下個框架,但只要靈魂還在,改編就算成功。鋼琴改編曲之王要授予炫技大王李斯特,不過他的改編曲也是技巧艱深,不到高級水平,無法染指。他的Beethoven交響樂改編曲就是我的終極目標。二是刻薄王子肖伯納,他自稱不從車爾尼開始,而是從最熟悉的Mozart唐璜序曲改編曲開始,完全自學,不管指法。這壹點我懷疑,因為改編曲上有指法提示。肖踏入文藝圈子所做的第壹份工作是樂評。他是下過真功夫的。每壹次音樂會之前,他先在鋼琴上熟悉改編曲,指揮的各種細節錯誤,比如最常見的速度和譜子提示的不壹致,都逃不過肖的法眼。三是辛反復提到的壹位六十多歲的美國老太太,她的丈夫不同意她學鋼琴,所以她等丈夫過世之後,立即去買了壹臺,後來據說也練到了中級水平。
以上這三位,除了最後壹位無法得知,前兩位都曾有擾民的嫌疑。有鑒於此,我選擇了可以調節音量的電鋼琴。電鋼價錢也便宜的多,只有真鋼的壹個零頭。有許多朋友說,電鋼和真鋼手感不壹樣,而後者更硬壹些。聽我的,琴鍵硬對妳的手沒什麽好處,彈過八度妳就知道,單單把手張開就會酸痛,更不用說如果琴鍵硬的話。據說三角鋼琴反而會比立式的軟,我的Yamaha P85就是按照三角鋼琴做的,有壹個選擇性延音踏板,立式鋼琴沒有這玩藝兒。所以,找男朋友要找硬漢型的,鋼琴則相反。
在彈拜厄的時候,其中的壹首,好像是從中音區的12345然後大跳到高音區的12345。這個大跳讓我困擾了很久,不是左右差兩度,就是差三度,總之,彈對的概率不大。我查了好幾本鋼琴技巧的著作,看有沒有地方提到,結果沒有找到讓人滿意的辦法。書上說“要讓肌肉產生記憶”,也就是死練。不過,我還是想到了壹個辦法練習,就是閉著眼睛練習大跳八度,不去看鍵盤,通過聽聲音來判斷自己是不是跳對了,練了壹周以後,基本上百發百中,其他的距離也差不多了。
還有壹個讓初學者頭痛的地方,就是除了C大調以外的其他調。比如,我最早聽的Beethoven裏有壹首F大調浪漫曲,是提琴協奏曲,但是我始終不知道F大調是什麽意思。壹些音樂愛好者書中提到調,也是含糊其辭,說什麽“大調是明朗的,小調是憂郁的”。後來通過壹本通俗樂理書才知道,在簡譜裏會寫1=G,就代表G大調,G大調會#F(升Fa)。G大調也有像C大調壹樣的音階,也就是妳從G作為1開始彈,到了Fa要彈Fa右邊的黑鍵。在鋼琴上彈壹下,妳就會發現,和C大調的味道差不多(因為每個音的音程都是1,1,1/2,1,1,1,1/2,其中1是壹個全音,1/2是半音)。所以,妳會在G大調的譜子上看到Fa上面有個#升記號,這是壹個全局記號,意味著妳在彈奏的時候,得把所有的Fa都升壹下。
拜厄書斷斷續續地彈了壹些,壹直沒有碰到比較好的三和弦練習曲,據書上說是因為拜厄是給幼兒用的,而幼兒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指力。我又轉向了車爾尼,車是Beethoven的入室弟子,在他的回憶錄裏提到了壹些貝彈自己的奏鳴曲的細節(與貝的譜子不壹樣,比如貝沒有標漸強,但在實際的演奏中卻采用了),所以車的回憶錄有極高的藝術價值。車從15歲開始教鋼琴,積累了大約2000首練習曲,他的大作反而被遺忘了。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把車爾尼的練習曲全部彈完的琴童,但是靠他吃飯的琴師滿街都是。
車爾尼599的練習曲壹開始就有各種和弦織體的練習。練了幾首三和弦之後,我發現自己的指力大增,那壹串串糖葫蘆看起來也親切多了。遺憾的是,車的書中並沒有關於三和弦的詳細解釋,練習曲也比較乏味。
說到這兒,我又想起林文信的練琴格言“先右再左,雙手再合”。起初我也是這麽練的。但如果說“先右再左”的難度是1的話,“雙手再合”的難度至少是5,甚至是10。後來,我在壹本“學琴日記”裏讀到,只要能把右手和左手分別彈下來,就可以合練了,用那位老師的話“小孩子學走路都是兩只腳壹起走的,沒有看到過分開練的”。另壹本書中提到復調作品,比如Bach的作品,應該先把左右手分別彈熟,再合起來練。我想這個說法也有問題,因為復調是嚴格按照對位法寫成的,不同聲部的音符與音符之間有嚴格的對應關系(辛豐年說如果Bach聽到瓦格納作品裏的不和諧音會發瘋的),在Bach初級曲集中,這種關系大多差兩個全音,所以壹個聲部會給另壹個聲部以提示,而只有合起來練習才能找到這種關系。主調作品的旋律也會給伴奏提示。壹句話,“盡早合起來練習吧”。
過去,我常看到壹些文章,提到音樂與數學之間的關系,並將這兩者類比。彈過鋼琴之後,我相信,這是人們的壹廂情願。音樂與數學太不同了。前者喚起人們的感情,而後者則是純粹的邏輯思考。如果說壹定要找到壹些關系的話,也就是對位法或者和聲學裏的壹點非常簡單的數學,如等差數列之類。只有在聽Bach的賦格曲時,我才會產生壹種智力上的愉悅,即將多個聲部分解開來的喜悅。文學似乎無法創造出像賦格曲形式的作品,因為人同時可以聽到幾種聲音,但壹次只能讀壹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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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理由相信,在鋼琴出現的二百年之後,會出現比車爾尼更好的練習曲集。所以,上Amazon找找,這才知道,老美自學鋼琴最有名的教材名為“Alfred adult piano course”。而國內的書店裏最多的是大湯,小湯,卻沒有Alfred,真讓我驚訝。於是,我通過Emule找到了電子書和壹個同名軟件。(三點註:軟件/topics/258209/)
Alfred不同於其他教材的是,它是為成年人寫的,有循序漸進的理論指導,練習曲也是壹些知名的古典和歌曲改編曲,而且可以說改編的恰到好處,對於初學者不會太難,又不顯的太簡單。對我來說,Alfred是真正將我領進了鋼琴藝術的大門。相比之下,林文信的課程就不值壹提了。想起我的研究生導師說的,不要讀中國人寫的教材,看來在鋼琴學習上也適用。
Alfred的第壹課就告訴妳如何放松,初學者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緊張。當妳發現自己的手掌和掌關節酸痛的時候,要立即停下來。然後握緊拳頭,打開,甩甩手。手掌向上,向下各若幹次。這個放松法挺有效的,我壹直在用。
雖然我有了放松技巧,但是我又發現4指,也就是無名指,是所有指頭裏最容易疲勞的。Alfred的書中,有壹張圖,原因是4指的筋腱和3指(中指),5指(小指)連在壹起,也就是說4指的獨立性最差。為此,我受Bach的小步舞曲啟發想了個4指練習曲,就兩句,右手是3453,5435(以上的數字都為手指數),左手亦然。壹周以後,4指的獨立性就好多了。另外,4指,5指無力的問題,也是采用書上讀到保持音練習。比如妳要練5指,就先全按住1234,再讓5指上下按動。這個練習做過以後,手指感覺有力多了。
如果我們去問音樂教授,他會說,多關心關心音樂,而不是手指。是啊,我看到有這麽多人壹直在討論哈農之類的,個人的意見是對於只想自娛的人沒有什麽必要。Alfred提供了兩個哈農練習曲,我覺得夠了。
Alfred對和弦織體有比較詳盡的解釋。比如,在C大調裏,頻繁用到的C大三和弦,F下屬和弦,G7屬七和弦。在爵士樂中,這些和弦如何進行等等。對於主調音樂來說,和弦就像相聲裏的捧哏,將旋律捧起來,或者說把旋律包裹起來。林文信的所謂創新,就是用不同的和弦織體來給旋律作伴奏,他稱之為“左死右活”。從辛豐年的書裏得知,我國二三十年代,就有鋼琴家做過這樣的嘗試,被稱為“黎氏伴奏法”,最簡單的就是左手輕拍主要音符的低音八度,俗稱打Base。更復雜壹點,就是彈出主要音符相對應的低音和弦,旋律速度和伴奏速度相反,總是壹快壹慢。
通過Alfred的練習曲,我接觸到了各種基礎的旋律結構和伴奏結構。當我把Alfred level 1彈完的時候,對五線譜已經相當熟悉了,不用看壹個音彈壹個音。而且,壹些簡單的曲子也能慢慢地視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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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豐年的公子在為他的書作的序中提到,辛壹拿到鋼琴就在上面彈Beethoven,Liszt,Mozart等人的作品(這裏我猜想是改編曲,或者是只彈原曲中某幾個最重要的聲部),他雖然彈得短短續續,但通過想象力彌補,倒也樂在其中。按辛的說法,這是“通過鋼琴讀譜的樂趣”,他老人家似乎從未給旁人彈過,也沒有這個意願。辛是比較純粹的古典音樂愛好者。而年輕氣盛的我偶爾還有在人前賣弄的念頭。
彈完Alfred,我已經不願意再回到車爾尼的老路上,所以又開始找譜子。這次終於和辛豐年會師了,壹本德國人編寫的“鋼琴上的古典音樂”吸引了我的註意。這本書有“599難度”和“849難度”兩個級別。雖然我不知道849究竟有多難,還是立即選了它,更難的應該更接近原曲吧。我賭我能彈“849難度”。如果我輸了,那麽只好再在車爾尼的老路上繞個彎了。
故事終於要結尾了。值得慶幸的是,上音出版社的編輯似乎也不清楚“849難度”有多難。所以,這壹個月來,我壹直在享受“通過鋼琴讀譜的樂趣”,而且是彈我最喜歡的那些古典作品。我首先彈的是巴赫的“聖母頌”,和弦織體最簡單,速度也不急。然後是“伏爾加瓦河”(還記得電視劇金婚裏李天驕出場時的主題音樂吧)。
與辛豐年,肖伯納壹樣,我彈地不連貫,但是這其中樂趣和跟著磁帶吹口哨很不同,因為我確確實實地看到了簡化後的大師的音樂是怎樣構成的(這就像我小學的時候讀簡化版的“悲慘世界”)。而最讓我激動的,是親手彈出了那些美妙的和聲(比如Beethoven的如歌的柔板5,6小節),它們比我在CD裏聽到的更令人感動。
通過鋼琴,我逐漸看清了壹個曾經朦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