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道邊到黨家村有兩公裏,我謝絕了拉客的司機,決定走過去,因為路上有我最喜歡的北方農村冬日的蒼涼。阡陌縱橫的田地上,秋玉米早就收割完了,連稭稈也沒能逃過火舌的洗禮,翻過的土地上還看得到黑褐色的草木灰。有的地塊已經種上了冬小麥,葉子精神抖擻地立著,綠油油地充盈著來年的豐收希望。行道樹則呈現出壹派屬於冬天的蕭索味道,掉光了樹葉的枝條孤零零地伸向天空,好像壹排大掃帚,把雲彩掃得壹於二凈,只留下幽深純粹的藍天。太陽已經西斜了,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像是根狐苦伶們的鉛筆,在路面上劃過,卻壹個字也寫不出來。
順著路走上高大的土塬,腳下出現壹個葫蘆狀的長溝谷,古老的黨家村靜臥其中。俯瞰黨家村,幾乎是壹水兒的青磚墻、灰瓦頂四合院,房挨房,檐接檐,布局嚴謹、錯落有致,構成了氣勢宏大的村落建築群。壹大片坡屋建築中間,夾雜了幾處平屋頂,無壹例外地晾曬著金燦燦的糧食,給冬季的畫面增添了些許色彩,在四合院的襯托下,高聳的文峰塔和?看家樓?如鶴立雞群,平整的田地和如煙的樹木圍繞在村莊外圍,村中炊煙裊裊升起,更覺古樸凝重,猶如來到了遺世獨立的桃源仙境。
這片仙境般的建築已經歷了近七百年的風風雨雨。元至順二年(1331年),黨家祖先定居於此,以種田為生,明弘治年間黨家的外甥賈姓遷居黨家村,至今村中黨、賈兩姓仍占絕大多數。
兩姓***同經商,逐漸發達,富甲壹方,韓城曾經被稱為陜西的?小北京?,而黨家村因農商並重經濟發達則又被稱為?小韓城?。嘉慶、道光、鹹豐三朝是黨家村的黃金時代,號稱?日進白銀千兩?,修建四合院也進入了持續百年的全盛期,還壹並築起了祠堂、廟宇、文星閣等配套建築。為禦匪患,鹹豐初年村民又集資築起土賽泌陽堡及寨堡中幾十座四合院,村寨合壹的格局得以形成。
泌陽堡就坐落在村口的土塬上,居高臨下地拱衛著黨家村。堡中的四合院明顯經過統壹規劃,排列相當整齊,但不知為何絕大多數院子已是人去屋空,?古民居x級?的標牌下方,往往掛著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樹影映在磨磚堆縫的墻上,把個?耕讀?的雕花門頭映得更加滄桑,在如今這個商品經濟時代,?耕讀?的家訓怕是很難堅持了。
院外的雜草很久沒人打理,狗尾巴草、蒲公英之類自由自在地生長著,夕陽照著那些毛茸茸的腦袋,逆光看過去,金閃閃地煞是可愛,熟透了的野酸棗還掛在枝頭,在冬日微風下輕輕地顫動。在堡子裏行走,人沒見到幾個,倒是經常與雞啊狗啊的狹路相逢,母雞們往往是謹慎地擡頭看我幾眼,隨即試探性地邁著小碎步,加快步頻沿著墻根迅速遠離;狗兒們就從容多了,靠著院墻曬太陽,只要不妨礙它的日光浴,它連眼皮都不擡。
告別壁壘森嚴的泌陽堡,我徜徉在古村的黃昏裏。那些將壹座座四合院緊緊相連的巷道,由青石板或灰磚鋪就,巷道本來就窄,兩旁高大氣派的門樓和院墻使巷道更顯深長。門樓是家庭的臉面,於是各家都比著賽著把最好的雕刻功夫拿出來,門楣、門墩和墀頭,無處不雕花,木雕、磚雕、石雕,精美奇巧,炫耀著主人的審美情趣和財富,?登科?、?經明?、?吉慶有余等文字直抒胸臆,琴、棋、書、畫等隱喻典雅精美。我常常站在門口光滑的青石臺階上,舉頭端詳良久,任古樸幽遠的意境包圍著我。
復前行,街巷壹側陡然立起壹座高大的節孝碑,石碑有基有樓,三龍捧旨圖案中嵌著?皇清?二字,雋美的花邊以透雕、圓雕手法表現,梅、鶴、鹿等圖案栩栩如生,欲綻欲騰,華美無比,據說碑主16歲喪夫,守了壹輩子節,而且孝敬長輩,鄰裏和睦,終於獲得立碑的殊榮,殊不知這樣壹座如花的節孝碑背後,也許埋葬了壹個女人如花的人生。
布局規整的四合院,考究精美的上馬石,莊嚴肅穆的祠堂,還有那些雋永的家訓格言,?誌欲光前,惟以讀書為先務;心存裕後,莫如勤儉作家風?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勤儉治家之本,和順富家之因。讀書成家之本,循理保家之根堪稱字字珠璣,歷史的氣息濃郁可聞,我流連於黨家村的街頭巷尾,仿佛置身於寂寂蒼然的前朝歲月,嘖嘖贊嘆中,不知不覺已是月上西樓。
黨家村的夜安靜而恬淡。村裏人歇得早,不待夜色闌珊,街頭已人跡罕見,溫暖的燈光從高高的窗戶裏透出來,把精美的窗花映得更加漂亮,磨得溜光的石子路在黑夜裏反射著清冷的光。老屋的隔音效果極好,長長的巷子裏只有我的腳步聲在回蕩,高墻深院中偶爾傳岀幾聲蒼涼的蒲州梆子,競似是從深邃的夜空中直接砸下來的,讓人心頭壹凜,轉眼間又飄散得無影無蹤。行至村口,如鉤的殘月下,沁陽堡只看得到剪影般的輪廓,它猶如站在高處的衛士,盡顯神秘威武。
這樣的冬夜還是待在屋子裏跟房東聊聊天的好,倚著溫暖的炕頭,抓壹把花生、大棗,剝幾顆核桃,房東會指著裝滿照片的相框壹個接壹個地介紹家庭成員,說說兒孫們的工作和學習狀況,臉上盈滿笑意,語氣帶著自豪。1991年,由日本九州大學某教授撰寫的《黨家村》壹書出版,使這個在黃土塬下寂寞了數百年的鄉村受到世人關註。
如今開發旅遊已有多年,黨家村人堅持著自己的節奏和生活方式,他們就像接待自家親戚壹樣接待著遠方的客人,不會為了迎合遊客的需求而大興土木。客人來了請進家門,歇壹歇腳,喝幾口茶,到了飯口兒就發出邀請:?跟額們壹起吃飯唄,額們這裏也木有生猛海鮮,婆姨們做的面食好吃得很哩,住宿和吃飯的價錢村上都規定好了的,不會亂收錢的。?高高的土塬把功名利祿都擋在了村外,壹切似乎都是百年前的樣子,正是因為有了知足常樂、淡定閑適的黨家村人,黨家村才愈發顯得珍貴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