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裏西波斯和第歐根尼是最早也是最堅定主張蔑視榮譽的人。他們說,在所有快樂中,最危險、最應該避免的莫過於他人的贊美帶給我們的快樂。事實上,有經驗的人們已經認識到了它的危害:對王儲們毒害最深的莫過於阿諛奉承;邪惡的人們最容易取得信任和好感的方法也莫過於阿諛奉承;要引誘婦女失貞,最合適最常用的方法,就是用贊美來哄騙她們取悅她們。妖女們首先就是用這種魔力來誘惑尤利西斯的:
”來啊,尤利西斯,希臘最榮耀的人。“
這些哲學家說,即使能得到全世界的榮譽,聰明的人也不會向它伸出壹個指頭:
“最大的榮譽如果只是榮譽,那又算得了什麽?”
這也是伊壁鳩魯最主要的學說之壹,因為他的學派的格言是“過隱居生活”,禁止人們公開交流和擔任公職,這也就必然會對榮譽產生蔑視,因為榮譽是眾人對我們在公開場合所做善事的稱贊。他要我們過隱居生活,只把自己管好,這樣才能使我們不為人所知,使我們不為人所尊敬和褒獎。他還建議伊多墨紐斯不要依據眾人的意見和觀點行事,除非是為了避免因為蔑視他人而帶來麻煩。
在我看來,這些話是非常正確、很有道理的。但我也不知道為何我們有兩面性:我們本來不信的事情,後來也會信以為真,我們所譴責的事情,我們也會違心去做。我們來聽聽伊壁鳩魯的臨終遺言吧,這些遺言是偉大的,是符合這位哲學家身份的,但仍有跡象表明他追求榮譽,他對榮譽的態度也恰恰是自己的學派所不容的。以下就是他臨終前口述的壹封信:伊壁鳩魯向赫耳瑪庫斯致敬。
我在壹生中最後壹天但也是幸福的壹天寫下這封信,與此同時,我的膀胱和內臟痛到了極點。然而,當我想起我的著作和教義時,心底十分愉快,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補償。妳從小就喜歡我和哲學,那麽就請妳將梅特羅道呂斯的孩子們置於妳的保護之下。
這就是他的信。他想起他的著作時感到快樂。在我看來,這意味著他希望死後他的作品能流傳千古,因為,他在遺囑中要求他的繼承人阿彌諾馬庫斯和提摩克特司在毎年壹月舉辦他生辰紀念活動時,按赫耳瑪庫斯的要求支付所需費用。他的壹些哲學家朋友會在每次滿月第20天時為紀念他和梅特羅道呂斯舉辦招待會,這些費用也由他的繼承人支付。
卡涅阿德斯是持反對意見的主要人物。他認為,榮譽之所以令人向往,在於其自身,就如同我們處理身後事,僅僅是為了這些事情本身壹樣,因為我們既不了解也無法享用身後事。這種觀點得到普遍認同,因為人們往往樂於接受最能投其所好的觀點。亞裏士多德把榮譽看做是身外之物中最重要的,但避免走兩個極端,既不過分追求榮譽、也不過分回避榮譽。我相信,如果我們有西塞羅這方面的著作,我們就會找到相關論述。 他熱衷於追逐榮譽,我認為他壹旦下定決心,就會像那些人壹樣走向極端,他認為人們所垂涎的並非美德本息,而是與之如影隨形的榮譽:美德如果無人知曉,那就和沒有美德相差無幾。這種觀點大錯特錯,令我感到震怒的是,這種觀點竟出自壹位哲學家的頭腦。
如果這種觀點是正確的話,那麽除了在公***場合外人們就不需要美德了。心靈是美德真正的所在位置,心靈的活動也只有在被他人所知曉時,我們才對它們加以控制和約束。卡涅阿德斯說:“假如妳知道壹條蛇藏在某個地方,有個人不知道就在那裏坐了下來,而妳又認為這個人的死會給妳帶來好處,這時如果妳不提醒他註意,那妳就做了件惡事,而且因為這樣的行為只有妳壹個人知道,就會顯得更加惡劣。” 如果我們不行善,如果我們沒有受到懲罰就意味著我們做得正確,那麽我們每天不知要幹出多少壞事。 C·普羅提烏斯對塞克斯都斯·派杜寇斯十分信任,臨終前將遺產秘密地交由他單獨保管。派杜寇斯誠實地將這些遺產交還給了普羅提烏斯的家人。這樣的事我也常做,但我並不認為這值得贊揚。因為如果不這麽做,我會覺得可惡、下賤。西塞羅曾譴責P·塞克斯提利烏斯·魯孚斯昧著良心把遺產據為已有,盡管這樣不但沒有違法,而且還符合法律規定。M·克拉蘇和Q·霍爾坦西厄斯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物,壹個陌生人偽造了壹份遺囑,想請他們去繼承遺產,從而使他自己也獲利。克拉蘇和霍爾坦西厄斯都很滿意,因為他們沒有參與偽造遺囑,不必受到譴責,也不會受到證人指控和法律的處治,因此他們並不拒絕用這樣的手段來分得遺產。我覺得今天重提這兩個例子是十分有益的。
為了獲得榮譽而發揚美德是徒勞而輕佻的。 我們給榮譽定位並將它與運氣區別對待,如果我們這樣的努力也是徒勞無益的話,那還有什麽比成名更出乎意料呢?行為之所以被人知曉,完全是由於偶然的運氣。機遇完全不由我們控制,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給我們帶來榮譽。榮譽超過功績,甚至大大超過,這樣的情況我見得多了。第壹個把榮譽比做影子的人所做的是超出他預料的事。首先,這兩者都是極其虛幻的。其次,和影子壹樣,榮譽會出現在身體之前,有時甚至比身體還要長得多。有些人教導他人:表現勇敢只是為了榮譽,如果沒有人看見就不要去冒險。盡管表現勇敢的會很多,但人們很難註意到這些勇敢的行為,因此還要留心是否有人將自己的勇敢行為傳揚開來。這些人如此教導他人,究竟意圖是什麽呢?多少英勇行為都埋沒在戰鬥中了?在混戰中,若誰還有心思去觀察他人的行為,那他是個無所事事的人,他在為戰友的英勇行為作證時,也為自己的無所事事提供了證據。
對我來說,生命的榮譽就是壹生的安寧。這安寧不是梅特羅道呂斯、阿凱西勞斯或阿裏斯蒂帕斯所說的安寧,而是我自己所說的安寧。既然哲學家沒能為大家找到通往安寧的道路,那就讓每個人自己去尋找吧!
愷撒和亞歷山大有如此顯赫的名聲,不是靠運氣那又是靠什麽?多少人在開始的時候就被運氣打倒!我們對這些人卻壹無所知,如果不是因為厄運結束了他們剛開始的事業,他們或許能表現出與愷撒和亞歷山大同樣的英勇。無數英勇行為因沒人發現而埋沒。我相信,不管是誰,只要稍加觀察就會從經驗中得出結論:最不引人註目的場合往往也是最危險的場合,並且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戰爭中,傷亡慘重的往往是不很重要的時刻或爭奪不很重要堡壘的戰鬥。人們為榮譽而英勇作戰,所以重大的戰鬥相反損失較小。
有人認為,如果不在引人註目的場合犧牲,他的死就不值得。於是,他選擇默默無聞地活著,但同時許多冒險的機會也就從手上溜走了。有人做好人只是為了讓別人了解,讓別人更加敬重他,他只有在別人可能知曉的情況下才去做好事。對這種人我們不能指望他能做多少好事。英勇戰鬥應該是壹種義務,無論是否被知曉,英勇可嘉的行為,哪怕只是壹種念頭,都應受到獎賞。存心行善的人從行善本身得到滿足。英勇戰鬥應該是為讓自己的內心無比剛強,能抵抗命運的任何打擊。
心靈的作用不是為了炫耀、表現,而是為了我們內心的堅強。因為我們的內心只有我們自己能看見;心靈讓我們不再害怕死亡、痛苦和屈辱;它將我們武裝起來,使我們能忍受失去孩子、朋友和財富的痛苦;如果有機會,它會讓我們冒生命危險去參加戰爭。與壹般的榮譽相比,這種好處要大得多,也更值得去追求,,因為壹般的榮譽只是別人對我們的贊美。
要對壹英畝地做出評估,就必須從全國選出十二個人。對我們的內在思想和外在言行做出評價,是最困難也是最重要的事,我們把它交給公眾去做,但他們住往無知、不公正而且反復無常。將智者的壹生交給愚蠢的人們去評判,這樣合理嗎?
如果壹個向導暈頭轉向,那麽無論他多麽機巧與聰明,我們都不會跟隨他亂走壹通。當流言蜚語滿天飛,搞得我們暈頭轉向時,很難選擇壹條可行的道路。我們不能搖擺不定,我們要始終堅定地跟在理智後面。如果公眾願意,就讓我們來引導他們的行為取向。但這得靠運氣,我們沒有理由期待他們壹定得走這條路而不走那條;即使我們走正路,也並不是因為它是正確的,而是因為憑我們的經驗,深思熟慮後發現它是最安全最可行的道路。
在壹場暴風雨中,壹位古代水手對海神說:“哦,海神吶!只要妳願意,妳就能讓我活命;只要妳願意,妳也能讓我喪命;但我仍牢牢把握著我的船舵!” 在我生活的時代,我曾看見很多人靈活善變、世故圓滑。他們比我聰明得多,但他們往往毀了自己,而我卻還活著:我高興地看到詭計遭到失敗。
波勒斯在出發去馬其頓進行那次光榮的遠征之前,特別告誡羅馬的民眾,在他不在時,不要對他的行為妄加評論。是啊,任由別人隨意評論將阻礙妳成就大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菲比阿斯壹樣堅定不移,像他壹樣不顧民眾的反對意見。他寧願讓人們虛妄的幻想毀了他的權威,也不願為了獲得好名聲和公眾的贊賞而破壞他的工作。
聽到別人的贊賞,我們總會顯得很高興,但我們也過於重視這些了。
我不太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而只在乎我自己的看法。因為外人只看到事物及其外表。 即使內心充滿擔憂與恐懼,每個人都會在臉上裝出沈著與冷靜的樣子。同樣,別人也看不到壹我的內心,而只能看到我的外表。人們有充足的理由譴責戰爭中的欺世盜名,因為對於壹個世故老練而又膽小如鼠的士兵來說,有什麽比既能躲避危險又能把自己打扮成英雄更好的呢?其實,有很多辦法可以躲避危險,在我們真正陷入險境前,我們可以欺世盜名壹千次。即使真的身陷困境,即使內心忐忑不安,我們也可以用表情來掩飾。傳說如果戴上柏拉圖的戒指,將戒指上的寶石轉向手掌,就可以隱身。大多數人如果有這個戒指的話,都會在最該露面的時候隱身,因為他們後悔被置於如此榮耀的地位,使他們不得不表現勇敢。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僅僅根據表象做出的判斷是極其不可靠的;最可靠的莫過於每個人對自己的評價。在那些功勛卓著的人中,有多少功勞是屬於後勤士兵的啊!戰土們堅守的戰壕是別人挖的,壹個士兵如果沒有五十個先遣兵為他開路,並為了壹天五便士舍身掩護他,他又怎麽能建立功勛呢?
我們所說的提高聲望就是讓我們的名字廣為傳頌。我們使大家接受我們的名聲,並期待這樣能帶來好處,這就是追求榮譽的理由。 特羅古斯在談到希羅斯特拉圖斯時,以及圖斯·維烏斯在談到曼利烏斯·卡庇托利努斯時說,他們更關心名聲大不大,而不是名聲好不好。這樣的想法非常普遍。 我們熱切期待人們談論我們,而並不在意他們如何談論。只要我們的名字能被提起,這就夠了,而至於是以什麽方式來談論的,那就不重要了。似乎出名就意味著將生命置於別人的監守之下。
我沒有壹個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姓名。在我的兩個姓中,壹個是我家族***用的,事實上甚至還屬於其他家族。在巴黎和蒙彼利埃,有兩個家族都用蒙田做姓。在布列塔尼和聖道日,也有兩個家族用德·拉蒙田做姓。稍稍改變壹個音節就足以混滑兩個家族的事情:我們可以分享他們的榮譽,而他們卻可能承擔我們的恥辱。此外,我的祖先以前姓艾凱姆,現在英國也有壹個名門望族在用這個姓。至於我的名字,任何人只要願意取都可以得到。因此,某個與我同名的搬運工甚至可能會分享我的榮譽。此外,雖然我有特別的聲望,但在我過世之後,和壹般人又有什麽區別呢?或許它代表虛幻並讓人喜歡虛幻吧?
在壹場激戰中,如果傷亡壹萬人,那麽只有不到十五人能被註意到。即使是偉大統帥要想引起人們的關註,他個人的行為也必須是可貴的壯舉,或是他碰巧在戰爭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壹個區區火槍手則更是很難被關註。事實上當我們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殺死壹兩個或十個敵人,或者臨危不懼,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但對整個世界來說,這些都是非常平常的,我們每天都會看到很多這樣的事。類似的事情壹定也引起過人們的註意,但我們也不能太奢望從中獲得特殊的聲望。
壹千五百年以來,法蘭西有成千上萬的人手握武器英勇戰死,但他們當中知名的還不到百人。不僅統帥的姓名,還有戰役和勝利成果,都埋沒在我們的記憶裏甚至消失了。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命運因為沒有記載而不為人所知,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希臘人和羅馬人有那麽多作家和見證人,但他們的豐功偉績為我們所知的只是鳳毛麟角。
壹百年後,如果人們還能依稀記得在我們這個時代發生過法蘭西內戰,就已經不錯了。拉棲第夢人戰鬥之前總要祭祀繆斯女神,以求他們的事跡能被生動形象地記載下來。他們認為英勇行為如果能得到見證,就能流芳百世,就是上帝特殊的恩惠。但是,難道我們能指望我們每次中彈,或每次冒險,都會有記錄員壹壹記下?就算有壹百個記錄員,他們的記錄在戰場上頂多保留三天,而且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古代能流傳下來的記載連總數的千分之壹都不到,命運根據自己的喜好決定它們生命的長短。人們不會把小事寫進歷史,寫進歷史的只會是統帥,他征服過壹個帝國或王國,贏得過數十次重大戰役,而且就像愷撒那樣總是以少勝多。壹萬名勇敢的士兵和偉大的將領都英勇地獻出了生命,但他們的名字只有他們的妻兒才記得。
即使我們所目睹的建功立業的人物,在他們過世三個月或三年後,人們也就不再提起他們了,就好像他們從未降臨人世壹樣。無論誰,只要是能進行理性思考的人,都會思考怎樣的人和事才能名垂青史。 結果,他們發現,在我們這個時代,只有極少數的事件和人物能得到這種殊榮。很多傑出人物眼睜睜地看著年輕時獲得的榮譽被人們所遺忘,痛苦萬分,這樣的事情我們見過多少啊?為了過幾年沽名釣譽的虛幻生活,難道我們壹定得拋棄我們真實的生活,進入到永久的死亡之中?對於如此重要的事,聖賢們給自己確定了更高貴、更正確的目標。 壹個畫家或其他藝術家,或修辭學家或語法學家力圖通過自己的作品來成名或許還情有可原。但美德本身是很高尚的事情,除了它本身的價值以外,不能索取任何回報,更不能從中得到別人贊賞的虛榮。
然而,這種錯誤的觀點對公眾也還是有用的,它可以促使人們履行自己的義務,可以喚起人們行善,可以讓君王們看到,整個世界都緬懷圖拉真而痛恨尼祿,尼祿這個大惡棍曾經如此可惡和令人生畏,而今任何壹個小學生都能隨意詛咒和辱罵他。看到這種情況,君王們就會有所震動。願這種觀點盡可能珍藏在我們心中。柏拉圖盡他全力使他的公民們有道德,他還勸告人們不要輕視其他民族的名聲與尊嚴。他說,依靠神的靈感,即使是惡人也經常會在言語上和思想上分辨是非。柏拉圖和他的導師都是有能力有魄力的大師,在人力所不及之處都有神的啟示來幫助他們。
既然人們缺乏貨幣而無法使用通用貨幣,那就讓他們繼續使用假貨幣吧!所有的立法者都使用過這壹方法。為了能控制民眾,使他們服從,沒有壹個政府不是使用冠冕堂皇的欺騙性語言。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大部分政府將自己的起源與根基說得十分神秘,而且充滿著超自然的奇跡。也正是這使得人們信仰那些鳥七八糟的宗教,連理智的人也成了它們的信徒。還是因為這,紐默與塞多留為了能更好地支配臣民,而向他們灌輸荒誕不經的故事,壹個編造了仙女伊吉麗亞的故事,另壹個則說白色的雌鹿給了他神諭,指示他應該如何。紐默借保護神伊吉麗亞的名義加強他法律的權威。巴克特裏亞和波斯的立法者瑣羅亞斯德利用奧爾穆茲德之神,埃及的立法者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利用墨丘利神,斯基臺王國的立法者薩莫爾克西斯利用女竈神,哈爾基斯德的立法者哈龍達斯利用薩杜恩神,克裏特的立法者彌諾斯利用朱庇特,拉棲第夢的立法者利庫爾戈斯利用阿波羅神,雅典的立法者德拉古和梭倫利用密涅瓦。每壹個政府都依賴壹個神靈來確保法律的權威。只有摩西在出埃及時給猶太人制定的法規才是真的,其他的都是編造的。
正如德·儒安維爾先生所說,貝都因人的宗教教導人們,為國王獻身的人,他的靈魂會進入壹個更舒心、更漂亮、更強壯的軀體,因此,貝都因人都願意為國王去冒生命危險。
書抄於《蒙田隨筆》。
是 法國人文主義作家米歇爾·蒙田創作的隨筆集,於1580-1587年分三卷在 法國 先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