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為什麽說,人是壹個月亮,每天盡心竭力想畫成壹個圓,無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壹個邊兒?
妳能說出這句話來,除了智慧,必定還得加上了不起的滄桑閱歷。我敢預料這句話將要流傳下去,成為格言。
多年以來,我完全不知道妳經歷了壹些什麽樣的境況,從妳這句話裏,我有壹些感觸和領悟。我從水成巖的皺折裏想見千百年驚濤拍岸。
哦,皺折,年輪;年輪,畫不圓的圈圈;帶缺的圓,月亮;月亮,磨損了的古幣;古幣,模糊而又沈重的往事。三十九年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與人言的呢,中天明月,萬古千秋,被流星隕石撞出多少傷痕,人們還不是只看見她的從容光潔?我們只有默誦自己用血寫成的經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了解。
妳提起故鄉。妳問我歸期。這個問題教我怎樣答覆妳呢?妳怎能了解我念的經文呢。沒有故鄉,哪有歸期,三十九年祖國大地上流亡,壹路唱“哪裏有我們的家鄉”,唱“我們再也無從流浪也無處逃亡”,唱得浪浪漫漫雄雄壯壯,竟唱出源源不竭的勇氣來。那時候,我們都知道,祖國的幅員和青天同其遼闊,我們的草鞋勢不能踏遍,我們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發也都在那兒等待遊子。但是而今,我這樣的人竟是真的沒有家鄉也沒有流浪的余地了,舊曲重聽,竟是只有悲傷,不免恐懼!
妳說還鄉,是的,還鄉,為了努力畫成壹個圓。還鄉,我在夢中作過壹千次,我在金黃色的麥浪上滑行而歸,不折斷壹根芒尖。月光下,危樓蹣跚迎我,壹路上灑著碎磚。柳林全飄著黑亮的細絲,有似秀發……
但是,後來,作夢回家,夢中找不到回家的巷路,壹進城門就陷入迷宮,任妳流淚流汗也不能脫身。夢醒了,仔細想想,也果然紊亂了巷弄。我知道我離家太久了、太久了。
不要瞞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鄉已沒有壹間老屋(可是為什麽?)沒有壹棵老樹(為什麽?)沒有壹座老墳(為什麽?)老成雕謝,訪舊為鬼。如環如帶的城墻,容得下壹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壹個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故鄉只在傳說裏,只在心上紙上。故鄉要妳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妳閉目不看見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它,睜開眼,轟的壹聲,我的故鄉就粉碎了,那稱為記憶的底片,就曝光成為白版,麻醉消褪,新的痛楚占領神經,那時,我才是真的成為沒有故鄉的人了。
“還鄉”對我能有什麽意義呢?……對我來說,那還不是由這壹個異鄉到另壹個異鄉?還不是由壹個已被人接受的異鄉到壹個不熟悉不適應的異鄉?我離鄉已經四十四年,世上有什麽東西,在妳放棄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後,還能真正再屬於妳?回去,還不是壹個倉皇失措張口結舌的異鄉人?
昨夜,我喚著故鄉的名字,像呼喚壹個失蹤的孩子:妳在哪裏?故鄉啊,使我刻骨銘心的故鄉,使我捶胸頓足的故鄉啊!故鄉,我要跪下去親吻的聖地,我用大半生想象和鄉愁裝飾過雕琢過的藝術品,妳是我對大地的初戀,註定了終生要為妳魂牽夢繞,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結局。
我已經為了身在異鄉、思念故鄉而飽受責難,不能為了回到故鄉、懷念異鄉再受責難。
那夜,我反覆誦念多年前讀過的兩句詩: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溪赴海料無還!好沈重的詩句,我費盡全身力氣才把它字字讀完,只要讀壹遍,就是用盡我畢生的歲月,也不能把它忘記。
中秋之夜,我們壹群中國人聚集了,看美國月亮,談自己的老家,我說,我們只有國,沒有家,我們只有居所,只有通信地址!舉座愀然,猛灌茅臺。
月色如水,再默念幾遍“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溪赴海料無還”,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歡在新鋪的水泥地上踩壹個腳印的少年,我那決心把壹棵樹修剪成某種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裏構思無神論講義的中年,以及坐待後院長滿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過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勢無情,流水無主,推著擠著踐踏著急忙行去,那進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進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進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發成氣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間的壹瓢水!
我是異鄉養大的孤兒,我懷念故鄉,但是感激我居過住過的每壹個地方。啊,故鄉,故鄉是什麽,所有的故鄉都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壹站!澗溪赴海料無還!可是月魄在天終不死,如果我們能在異鄉創造價值,則形滅神存,功不唐捐,故鄉有壹天也會分享的吧。
啊,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