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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倫的詩

濟慈①的夜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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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濟慈(1795—1821),英國詩人。他出身貧苦,做過藥劑師的助手,年輕時就

死於肺病。

詩中有濟慈(Jonh Keats)的《夜鶯歌》,與禽中有夜鶯壹樣的神奇。除非妳親耳

聽過,妳不容易相信樹林裏有壹類發癡的鳥,天晚了才開口唱,在黑暗裏傾吐他的妙樂,

愈唱愈有勁,往往直唱到天亮,連真的心血都跟著歌聲從她的血管裏嘔出;除非妳親自

咀嚼過,妳也不易相信壹個二十三歲的青年有壹天早飯後坐在壹株李樹底下迅筆的寫,

不到三小時寫成了壹首八段八十行的長歌,這歌裏的音樂與夜鶯的歌聲壹樣的不可理解,

同是宇宙間壹個奇跡,即使有哪壹天大英帝國破裂成無可記認的斷片時,《夜鶯歌》依

舊保有他無比的價值:萬萬裏外的星亙古的亮著,樹林裏的夜鶯到時候就來唱著,濟慈

的夜鶯歌永遠在人類的記憶裏存著。

那年濟慈住在倫敦的Wentworth Place①。百年前的倫敦與現在的英京大不相同,

那時候“文明”的沾染比較的不深,所以華次華士②站在威士明治德橋上,還可以放心

的謳歌清晨的倫敦,還有福氣在“無煙的空氣”裏呼吸,望出去也還看得見“田地、小

山、石頭、曠野,壹直開拓到天邊”。那時候的人,我猜想,也壹定比較的不野蠻,近

人情,愛自然,所以白天聽得著滿天的雲雀,夜裏聽得著夜鶯的妙樂。要是濟慈遲壹百

年出世,在夜鶯絕跡了的倫敦市裏住著,他別的著作不敢說,這首夜鶯歌至少,怕就不

會成功,供人類無盡期的享受。說起真覺得可慘,在我們南方,古跡而兼是藝術品的,

止淘成③了西湖上壹座孤單的雷峰塔,這千百年來雷峰塔的文學還不曾見面,雷峰塔的

映影已經永別了波心!也許我們的靈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這時代普遍的苦

痛與煩惱的呼聲還不是最富靈感的天然音樂;——但是我們的濟慈在哪裏?我們的《夜

鶯歌》在哪裏?濟慈有壹次低低的自語——“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覺得鮮花壹朵朵的長上了我的身”,就是說他壹想著了鮮花,他的本

體就變成了鮮花,在草叢裏掩映著,在陽光裏閃亮著,在和風裏壹瓣瓣的無形的伸展著,

在蜂蝶輕薄的口吻下羞暈著。這是想象力最純粹的境界:孫猴子能七十二般變化,詩人

的變化力更是不可限量——沙士比亞戲劇裏至少有壹百多個永遠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

的、貴的賤的、偉大的、卑瑣的、嚴肅的、滑稽的,還不是他自己搖身壹變變出來的。

濟慈與雪萊最有這與自然諧合的變術;——雪萊制《雲歌》時我們不知道雪萊變了雲還

是雲變了;雪萊歌《西風》時不知道歌者是西風還是西風是歌者;頌《雲雀》時不知道

是詩人在九霄雲端裏唱著還是百靈鳥在字句裏叫著;同樣的濟慈詠“憂郁”“Odeon M

elancholy”時他自己就變了憂郁本體,“忽然從天上掉下來像壹朵哭泣的雲”;他贊美

“秋”“To Autumn”時他自己就是在樹葉底下掛著的葉子中心那顆漸漸發長的核仁兒,

或是在稻田裏靜偃著玫瑰色的秋陽!這樣比稱起來,如其趙松雪④關緊房門伏在地下學

馬的故事可信時,那我們的藝術家就落粗蠢,不堪的“鄉下人氣味”!

①Wentworth Place,即文特沃思村。實際上,該處是濟慈的女友範妮·布勞納

的家,濟慈寫《夜鶯頌》的時候還在漢普斯泰德,他是去意大利療養前的壹個月才搬到

這裏的。

②華次畢士,通譯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詩人,湖畔派的代表人物。

③淘成,浙江方言,這裏是“剩存”的意思。

④趙松雪,即趙孟俯(1254—1322),元代書畫家。其書法世稱“趙體”,畫工山

水、人物、鞍馬,尤善畫馬。

他那《夜鶯歌》是他壹個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據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畫家Robert Ha

ydon①給Miss Mitford②的信裏說,他在沒有寫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壹天晚上他們倆

在草地裏散步時濟慈低低的背誦給他聽——“……in alow,tremulous undertone whi

ch affected me extremely.③

①Robert Haydon,通譯羅伯特·海登(1786—1846),英國畫家、作家。

②Miss Mitford,通譯米特福德小姐(1787—1855),英國女作家。

③這句英文的意思是:“……那低沈而顫抖的鳴囀深深地感染了我。”

那年碰巧——據著《濟慈傳》的Lord Houghton①說,在他屋子的鄰近來了壹只夜

鶯,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傾聽,壹直聽得他心痛神醉逼著他從自己的

口裏復制了壹套不朽的歌曲。我們要記得濟慈二十五歲那年在意大利在他壹個朋友的懷

抱裏作古,他是,與他的夜鶯壹樣,嘔血死的!

①Lord Houghton,通譯雷頓爵士(1809—1855),英國詩人,曾出版濟慈的書

信和遺著。

能完全領略壹首詩或是壹篇戲曲,是壹個精神的快樂,壹個不期然的發現。這不是

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壹個人的品性是十分難,要完全領會壹首小詩也不得容易。我簡

直想說壹半得靠妳的緣分,我真有點兒迷信。就我自己說,文學本不是我的行業,我的

有限的文學知識是“無師傳授”的。裴德①(Walter Pater)是壹天在路上碰著大雨到

壹家舊書鋪去躲避無意中發現的,哥德②(Goethe)——說來更怪了——是司蒂文孫③

(R.L.S.)介紹給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Cing④那書裏他稱贊George Henr

y Lewes⑤的《葛德評傳》;Everyman edition⑥壹塊錢就可以買到壹本黃金的書)柏

拉圖是壹次在浴室裏忽然想著要去拜訪他的。雪萊是為他也離婚才去仔細請教他的,杜

思退益夫斯基⑦、托爾斯泰、丹農雪烏⑧、波特萊耳⑨、盧騷,這壹班人也各有各的來

法,反正都不是經由正宗的介紹:都是邂逅,不是約會。這次我到平大⑩教書也是偶然

的,我教著濟慈的《夜鶯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現在動手寫這壹篇短文,更不是料得

到的。友鸞⑾再三要我寫才鼓起我的興來,我也很高興寫,因為看了我的乘興的話,竟

許有人不但發願去讀那《夜鶯歌》,並且從此得到了壹個親口嘗味最高級文學的門徑,

那我就得意極了。

①裴德,通譯佩特(1839—1894),英國詩人、批評家,著有《文藝復興史研究》

等。

②哥德,通譯歌德(1749—1832),德國詩人,著有《浮士德》、《少年維特之煩

惱》等。

③司蒂文孫,通譯斯蒂文森(1850—1894),英國作家。

④Art of Writing,即《寫作的藝術》。

⑤George Henry Lewes,通譯喬治·亨利·劉易斯(1817—1878),美國哲學家、

文學評論家,還做過演員和編輯。

⑥Everyman edition,書籍的普及版。

⑦杜思退益夫斯基,通譯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著有《卡拉

馬佐夫兄弟》等。

⑧丹農雪烏,通譯鄧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

⑨波特萊耳,通譯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

⑩平大,即平民大學。

⑾友鸞,即張友鸞(1904—1989),作家、翻譯家。當時他在主編《京報》副刊

《文學周刊》。

但是叫我怎樣講法呢?在課堂裏壹頭講生字壹頭講典故,多少有壹個講法,但是現

在要我坐下來把這首整體的詩分成片段詮釋它的意義,可真是壹個難題!領略藝術與看

山景壹樣,只要妳地位站得適當,妳這壹望壹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妳“遠視”的

看,不是近視的看;如其妳捧住了樹才能見樹,那時即使妳不惜工夫壹株壹株的審查過

去,妳還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的看藝術,多少是殺風景的:綜合的看法才對。

所以我現在勉強講這《夜鶯歌》,我不敢說我能有什麽心得的見解!我並沒有!我只是

在課堂裏講書的態度,按句按段的講下去就是;至於整體的領悟還得靠妳們自己,我是

不能幫忙的。

妳們沒有聽過夜鶯先是壹個困難。北京有沒有我都不知道。下回蕭友梅①先生的音

樂會要是有貝德花芬的第六個“沁芳南”②( The Pastoral Symphony)時,妳們可

以去聽聽,那裏面有夜鶯的歌聲。好吧,我們只能要同意聽音樂——自然的或人為的—

—有時可以使我們聽出神:譬如妳晚上在山腳下獨步時聽著清越的笛聲,遠遠的飛來,

妳即使不滴淚,妳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聽泉樂,也可使妳忘卻俗景,想

象神境。我們假定夜鶯的歌聲比我們白天聽著的什麽鳥都要好聽;他初起像是龔雲甫③,

嗓子發沙的,很懈的試她的新歌;頓上壹頓,來了,有調了。可還不急,只是清脆悅耳,

像是珠走玉盤(比喻是滿不相幹的)!慢慢的她動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事情使

他激成異常的憤慨似的,他這才真唱了,聲音越來越亮,調門越來越新奇,情緒越來越

熱烈,韻味越來越深長,像是無限的歡暢,像是艷麗的怨慕,又像是變調的悲哀——直

唱得妳在旁傾聽的人不自主的跟著她興奮,伴著她心跳。妳恨不得和著她狂歌,就差妳

的嗓子太粗太濁合不到壹起!這是夜鶯;這是濟慈聽著的夜鶯,本來晚上萬籟靜定後聲

音的感動力就特強,何況夜鶯那樣不可模擬的妙樂。

①蕭友梅(1884—1940),音樂教育家,當時任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音樂系主任。

②貝德花芬的第六個“沁芳南”,即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沁芳南”是英語

交響曲Symphony壹詞的音譯。

③龔雲甫(1862—1932),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下文中的“她”,是指他的角色身份。

好了;妳們先得想象妳們自己也教音樂的沈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

的,說不出的壹種濃味的馥郁的舒服,眼簾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裏滿是流膏似的

感想,遼遠的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調壹齊兜上方寸靈臺時——再

來——“in a low,tiemulous undertone”①——開通濟慈的《夜鶯歌》,那才對

勁兒!

①這句英文的意思是:“低沈顫抖的鳴囀”。

這不是清醒時的說話;這是半夢囈的私語:心裏暢快的壓迫太重了流出口來綣繾的

細語——我們用散文譯過他的意思來看:——

(壹)“這唱歌的,唱這樣神妙的歌的,決不是壹只平常的鳥;她壹定是壹個樹林

裏美麗的女神,有翅膀會得飛翔的。她真樂呀,妳聽獨自在黑夜的樹林裏,在架幹交叉,

濃蔭如織的青林裏,她暢快的開放她的歌調,贊美著初夏的美景,我在這裏聽她唱,聽

的時候已經很多,她還是恣情的唱著;啊,我真被她的歌聲迷醉了,我不敢羨慕她的清

福,但我卻讓她無邊的歡暢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壹劑麻藥,或是喝盡了壹劑鴉片汁,

要不然為什麽這睡昏昏思離離的像進了黑甜鄉似的,我感覺著壹種微倦的麻痹,我太快

活了,這快感太尖銳了,竟使我心房隱隱的生痛了!”

(二)“妳還是不倦的唱著——在妳的歌聲裏我聽出了最香冽的美酒的味兒。啊,

喝壹杯陳年的真葡萄釀多痛快呀!那葡萄是長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魯罔斯①那種地方,

那邊有的是幸福與歡樂,他們男的女的整天在寬闊的太陽光底下作樂,有的攜著手跳春

舞,有的彈著琴唱戀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與各樣的樹馨——在這快樂的地土下他們有

酒窖埋著美酒。現在酒味益發的澄靜,香冽了。真美呀,真充滿了南國的鄉土精神的美

酒,我要來引滿壹杯,這酒好比是希寶克林靈泉的泉水,在日光裏灩灩發虹光的清泉,

我拿壹只古爵盛壹個撲滿。啊,看呀!這珍珠似的酒沫在這杯邊上發瞬,這杯口也叫紫

色的濃漿染壹個鮮艷;妳看看,我這壹口就把這壹大杯酒吞了下去——這才真醉了,我

的神魂就脫離了軀殼,幽幽的辭別了世界,跟著妳清唱的音響,像壹個影子似淡淡的掩

入了妳那暗沈沈的林中。”

①普魯罔斯,通譯普羅旺斯,法國南方的壹個省。

(三)“想起這世界真叫人傷心。我是無沾戀的,巴不得有機會可以逃避,可以忘

懷種種不如意的現象,不比妳在青林茂蔭裏過無憂的生活,妳不知道也無須過問我們這

寒傖的世界,我們這裏有的是熱病、厭倦、煩惱,平常朋友們見面時只是愁顏相對,妳

聽我的牢騷,我聽妳的哀怨;老年人耗盡了精力,聽憑痹癥搖落他們僅存的幾莖可憐的

白發;年輕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蝕空了,滿臉的憔悴,消瘦得像壹個鬼影,再不然就進墓

門;真是除非妳不想他,妳要壹想的時候就不由得妳發愁,不由得妳眼睛裏鈍遲遲的充

滿了絕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說,也許難得在這裏,那裏,偶然露壹點痕跡,但是轉瞬間

就變成落花流水似沒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愛美的人也不是沒有,但美景既不常駐人

間,我們至多只能實現暫時的享受,笑口不曾全開,愁顏又回來了!因此我只想順著妳

歌聲離別這世界,忘卻這世界,解化這憂郁沈沈的知覺。”

(四)“人間真不值得留戀,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靈於培克司(酒神)與他那

寶輦前的文豹,只憑詩情無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飛上妳那裏去。啊,果然來了!到了妳的

境界了!這林子裏的夜是多溫柔呀,也許皇後似的明月此時正在她天中的寶座上坐著,

周圍無數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著她。但這夜卻是黑,暗陰陰的沒有光亮,只有偶然天風

過路時把這青翠蔭蔽吹動,讓半亮的天光絲絲的漏下來,照出我腳下青茵濃密的地土。”

(五)“這林子裏夢沈沈的不漏光亮,我腳下踏著的不知道是什麽花,樹枝上滲下

來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麽香;在這薰香的黑暗中我只能按著這時令猜度這時候青草裏,

矮叢裏,野果樹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野薔薇,在葉叢裏掩蓋著

的芝羅蘭已快萎謝了,還有初夏最早開的麝香玫瑰,這時候準是滿承著新鮮的露釀,不

久天暖和了,到了黃昏時候,這些花堆裏多的是采花來的飛蟲。”

我們要註意從第壹段到第五段是壹順下來的:第壹段是樂極了的譫語,接著第二段

聲調跟著南方的陽光放亮了壹些,但情調還是壹路的纏綿。第三段稍為激起壹點浪紋,

迷離中夾著壹點自覺的憤慨,到第四段又沈了下去,從“already with thee!”①起,

語調又極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壹個陰涼的地窖子,骨髓裏覺著涼,心裏卻覺著半害

怕的特別意味,他低低的說著話,帶顫動的,斷續的;又像是朝上風來吹斷清夢時的情

調;他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裏聞著各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私下壹壹的猜測訴說,像

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這第六段的聲調與情調可全變了;先前只是暢快的惝恍,

這下竟是極樂的譫語了。他樂極了,他的靈魂取得了無邊的解說與自由,他就想永保這

最痛快的俄頃,就在這時候輕輕的把最後的呼吸和入了空間,這無形的消滅便是極樂的

永生;他在另壹首詩裏說——

①這句中的英文意為:“早已和妳在壹起”。

I know this being’s lease,

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 spreads,

Yet could I on this very midnight cease,

And the world sgaudy ensign see in shreds’

Verse,Fame and Beauty are in tense indeed;

But Death in tenser-Death is Life’shigh Meed.

在他看來,(或是在他想來),“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詩,聲

名與美是我們活著時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為死是無限的,解化的,與無盡流的

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壹切的理想在生前只能部分的,相對的實現,

但在死裏卻是整體的絕對的諧合,因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壹切不調諧的全調諧

了,壹切不完全的都完全了,他這壹段用的幾個狀詞要註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

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遙的死”;還有他說“Quiet Breath”,

幽靜或是幽靜的呼吸,這個觀念在濟慈詩裏常見,很可註意;他在壹處排列他得意的幽

靜的比象——

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 e upon the quiet sheaves.

Sweet Sapphos Cheek-a sleeping infant’s breath-

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n an hour glass runs

A woodland rivulet,aPoet’s death

秋田裏的晚霞,沙浮①女詩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陰漸緩的流沙,山林裏的小

溪,詩人的死。他詩裏充滿著靜的,也許香艷的。美麗的靜的意境,正如雪萊的詩裏無

處不是動,生命的振動,劇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們可以拿濟慈的《秋歌》對照

雪萊的《西風歌》,濟慈的“夜鶯”對比雪萊的“雲雀”,濟慈的“憂郁”對比雪萊的

“雲”,壹是動、舞、生命、精華的、光亮的、搏動的生命,壹是靜、幽、甜熟的、漸

緩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奧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們

再來解釋他的詩:

①沙浮,通譯莎福(前7—前6世紀),古希臘女詩人。

(六)“但是我壹面正在猜測著這青林裏的這樣那樣,夜鶯他還是不歇的唱著,這

回唱得更濃更烈了。(先前只像荷池裏的雨聲,調雖急,韻節還是很勻凈的;現在竟像

是大塊的驟雨落在盛開的丁香林中,這白英在狂顫中繽紛的墮地,雨中的壹陣香雨,聲

調急促極了)所以他竟想在這極樂中靜靜的解化,平安的死去,所以他竟與無痛苦的解

脫發生了戀愛,昏昏的隨口編著鐘愛的名字唱著贊美他,要他領了他永別這生的世界,

投入永生的世界。這死所以不僅不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僅不是不幸,並且是壹

個極大的奢侈;不僅不是消極的寂滅,這正是真生命的實現。在這青林中,在這半夜裏,

在這美妙的歌聲裏,輕輕的挑破了生命的水泡,啊,去吧!同時妳在歌聲中傾吐了妳的

內蘊的靈性,放膽的盡性的狂歌好像妳在這黑暗裏看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妳的葉

蔭中實現了比快樂更快樂的快樂;——我即使死了,妳還是繼續的唱著,直唱到我聽不

著,變成了土,妳還是永遠的唱著。”

這是全詩精神最飽滿音調最神靈的壹節,接著上段死的意思與永生的意思,他從自

己又回想到那鳥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這歌聲裏消散,但這歌聲的本體呢?聽歌的人可

以由生入死,由死得生,這唱歌的鳥,又怎樣呢?以前的六節都是低調,就是第六節調

雖變,音還是像在浪花裏浮沈著的壹張葉片,浪花上湧時葉片上湧,浪花低伏時葉片也

低伏;但這第七節是到了最高點,到了急調中的爭調——詩人的情緒,和著鳥的歌聲,

盡情的湧了出來;他的迷醉中的詩魂已經到了夢與醒的邊界。

這節裏Ruth①的本事是在舊約書裏The Book of Ruth②,她是嫁給壹個客民的,

後來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羅司壹定不肯,情願跟

著她的姑到外國去守寡,後來他在麥田裏收麥,她常常想著她的本鄉,濟慈就應用這段

故事。

①Ruth,通譯露絲(本文譯作羅司),聖經《舊約·路得記》中的壹個人物。不

過,濟慈的《夜鶯頌》至第七節才用到這個典故,徐誌摩這裏把她錯到第六節裏去了。

②The Book of Ruth,即《舊約·路得記》。

(七)“方才我想到死與滅亡,但是妳,不死的鳥呀,妳是永遠沒有滅亡的日子,

妳的歌聲就是妳不死的壹個憑證。時代盡遷異,人事盡變化,妳的音樂還是永遠不受損

傷,今晚上我在此地聽妳,這歌聲還不是在幾千年前已經在著,富貴的王子曾經聽過妳,

卑賤的農夫也聽過妳:也許當初羅司那孩子在黃昏時站在異邦的田裏割麥,他眼裏含著

壹包眼淚思念故鄉的時候,這同樣的歌聲,曾經從林子裏透出來,給她精神的慰安,也

許在中古時期幻術家在海上變出蓬萊仙島,在波心裏起造著樓閣,在這裏面住著他們攝

取來的美麗的女郎,她們憑著窗戶望海思鄉時,妳的歌聲也曾經感動她們的心靈,給他

們平安與愉快。”

(八)這段是全詩的壹個總束,夜鶯放歌的壹個總束,也可以說人生的大夢的壹個

總束。他這詩裏有兩相對的(動機);壹個是這現世界,與這面目可憎的實際的生活:

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卻的,壹個是超現實的世界,音樂聲中不朽的生命,這是

他所想望的,他要實現的,他願意解脫了不完全暫時的生為要化入這完全的永久的生。

他如何去法,憑酒的力量可以去,憑詩的無形的翅膀亦可以飛出塵寰,或是聽著夜鶯不

斷的唱聲也可以完全忘卻這現世界的種種煩惱。他去了,他化入了溫柔的黑夜,化入了

神靈的歌聲——他就是夜鶯;夜鶯就是他。夜鶯低唱時他也低唱,高唱時他也高唱,我

們辨不清誰是誰,第六第七段充分發揮“完全的永久的生”那個動機,天空裏,黑夜裏

已經充塞了音樂——所以在這裏最高的急調尾聲壹個字音forlorn①裏轉回到那壹個動機,

他所從來那個現實的世界,往來穿著的還是那壹條線,音調的接合,轉變處也極自然;

最後糅和那兩個相反的動機,用醒(現世界)與夢(想象世界)結束全文,像拿壹塊石

子擲入山壑內的深潭裏,妳聽那音響又清切又諧和。余音還在山壑裏回蕩著,使妳想見

那石塊慢慢的,慢慢的沈入了無底的深潭……音樂完了,夢醒了,血嘔盡了,夜鶯死了!

但他的余韻卻裊裊的永遠在宇宙間回響著……

①forlorn,孤寂。

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夜半

對徐誌摩來說,藝術即生活,因為兩者的目的只有壹個:美。

美是自然的,刻意造作都與其無緣。這正如康河的柔波,搖曳的水草,夜半的明月。

他心靈中的點點情絲,在被外界融合的瞬間,就會洋溢出美文。就象“輕輕的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那樣的空靈,如“我不知道

/風往那壹個方向吹——/我是在夢裏/在夢的輕波裏依洄”那般的令人迷醉。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徐誌摩的詩文抒情的濃郁為最。不信妳看《濟慈的夜鶯》。

開篇即是“詩中有濟慈(John Keats)的《夜鶯歌》,與禽中有夜鶯壹樣的神奇”。

美妙的比喻,信手拈來。傾刻間,妳閱讀的欲望升起,於是,妳無法終止妳對美的好奇,

壹氣讀完,不忍釋卷。妳再往回翻,想要找到這美產生的原因,瞑思良久,不得所以然。

看結構,平淡無奇;分析語詞,他敘述如白話,尾尾道來;他的散文抒情如他的詩歌,

情感的褳漪是片片的粼光,而不會刺得妳掙不開眼。可妳就是認為手中的短文不同凡響,

象聽完壹首迷人的歌,聽完後,而它的“余韻卻裊裊的永遠在宇宙間回響著……”

讀徐誌摩的散文,妳不能去解釋,也不要去字字句句的條分縷析。他的散文如他的

詩壹樣,是許多美的意象的感受,是情緒的自如流淌,是心靈振顫的曲線。就象妳無論

如何說不出“我揮壹揮衣袖,/不帶走壹片雲彩。”為何絕妙為何讓妳看完再也無法忘

記,也無法在相同的情境下只會脫口而出而難以創造出更好的詩句壹樣。妳佩服,妳感

嘆,妳不得不承認天才藝術家心靈的寶貴,妳會說那是徐誌摩那顆易感的心的專利品。

世上最寬廣的是大海,最復雜的是人的心靈。心靈說不盡也說不清。真正出自心靈

的產物比如美文,它不可細說,不可析,只可感。濟慈寫《夜鶯歌》時感到鮮花壹朵朵

長上了他的身,徐誌摩感到濟慈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裏聞著各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

私下壹壹的猜測訴說,像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感覺是無聲的交流,是尋

找心靈***振,是美的再造和延伸。

我固執地以為壹定是上帝讓徐誌摩那顆心早些休息的。他即使閉上雙眼,美的事物

經過時,他也會驟然間睜開,然後用心去籠罩它。我猜想,美的東西壹定有壹種光茫,

它們出現就能射穿他的心。

徐誌摩崇尚高雅脫俗冰清玉潔的美,如曼殊斐兒的仙姿靈態;他欣賞瀟灑的美,如

翩翩的雪花飛舞,如河畔的金柳,夕陽中的新娘;他迷念於大自然的美,如夜鶯的歌般

婉轉悠揚,如山花爛漫;他沈醉於淒惋悲哀的美,如濟慈的喋血嘔歌,夢裏的傷悲……

似乎有某種預感,他竟然在他不多的散文中多次寫到那些早殤的天才。難道那也是

壹種心靈的***同的鳴響?他仿佛對他們更是情有獨鐘。手捧他寫的《曼殊斐兒》,《濟

慈的夜鶯歌》,遙看東方上空漂浮無定的雲彩,心中不禁倀然。漫遊藍天上的徐誌摩,

妳的英靈該化作了天邊的彩虹吧?

天地之間,環宇之內,妳是不死的美的精靈。

(王利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