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在醫院,對比電視轉播的家鄉人遭受的災難,悲傷之余感慨生命脆弱,而我仍然活著,是多好的事;2009年,去重慶探望因腦瘤居家多年的女友,看見她住在光線暗淡的屋子裏,整日與壹只貓為伴,每天總有壹些時候被頭疼折磨得痛不欲生,我不那麽痛,還可以走,是多好的事;2010年,我在北京,病友婷婷因為被誤診導致腎衰竭,不得不插上管子以透析為生,平常不敢吃不敢喝,我能吃能喝,是多好的事;2011年,得到三個朋友過世的消息,壹個生於1986年的男孩,熱愛寫作,他患了罕見的腫瘤,過世前沒有親眼見到自己出版的第壹本也是唯壹壹本書。壹個生於1987年的女孩,優秀的編輯和作者,自幼患心臟疾病,帶病堅持做了許多書,在過世前不久她還告訴我,有壹種新的治療方法。壹個生於1988年的男孩,我的同學C的弟弟,全身多處腫瘤,由姐姐帶著在全國各地輾轉治療相依為命……這些人都去了,我還活著,與親愛的人在壹起,是多好的事。
寫這本書,不可避免地回憶往昔,回憶這將近40年的人生如何壹步步走到現在,回憶在“疾病”這壹場人生中又是如何長大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總是莫名其妙地充滿愁緒,為雞毛蒜皮的事情悲悲戚戚,沒事兒找事兒傷春悲秋常有,印象中的少年時代,很少有鮮明的快樂,生活像壹盆自己亂加佐料的湯,想起來是很膚淺的微酸;長大壹點開始生病,初嘗命運的“不平對待”,抱怨自憐,加上自卑自閉,硬生生將日子塞到密不透風的罐子裏腌成壹截苦黃瓜,咬在嘴裏是苦的,回味起來還是苦,這苦大多是被自己密閉而致;成年以後習慣了病,可是也習慣了與人隔絕,與事隔絕,雖然壹徑工作交友,卻自知是壹杯有沈澱的白水,上面無味,下面不敢嘗,自己喝著也嫌沒趣;現在倒好,既是自知,又無知,給生活擺上壹桌豐盛的宴席,酸甜苦辣鹹麻冷,各種滋味樣樣齊全。
不是現在的生活有多豐富過去的生活有多單調,只是心從繁到簡,它不再挑食。這種繁和簡,是指內心的欲望。當我不再非常熱烈地期盼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反而變得接近,變得唾手可及。人的幸福度會隨著欲望的減少而逐漸遞增,在生病的過程中,我所領受到的最好的禮物就是,當我越來越貧瘠的時候,我便越來越富有。從前不能使我感到可口的食物,現在變得滋味香甜,從前不能使我感到幸福的細節,現在則讓我由衷感激。不能不說這是壹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跡。
妳看那些在病房裏快快樂樂的人,他們壹定是久病的人。他們被命運至為殘忍地剝奪過,曾經無限接近過零,對他們來說,任何都是幸運。對於幸福我有壹樁悲觀的看法,得不到幸福是正常的,得到了就是賺的。壹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更容易感受到快樂,或許是因為了解生命的底色,因為接觸過最最低谷的人生,當我們真的落到低得不能再低的時候,會發現頭頂的天空特別寬廣。我願意說這是挫折帶來的奇跡,更願意說它的秘訣其實很普通,就是“知足”二字。
每個人在小時候都學過壹句名人格言,失敗乃成功之母。這句被我們背誦到滾瓜爛熟的話,是如今我才懂得它真正的含義。沒有什麽比落到原點更慘,同樣,沒有什麽比落到原點更幸運。意味著從現在開始每壹天都是進步,每壹種都是獲得。壹無所有,正是擁有的開始,並且它藏著擁有全部的可能性,就像壹張什麽都沒有被寫上的白紙。相反,當妳擁有得越多,意味著妳可以去擁有的就更少,當妳吃遍了美味佳肴,還有多少食物能夠讓妳胃口大開?我很慶幸遭受過命運的剝奪,它在剝奪我的同時,給予我擁有的能力,讓我從壹個不容易快樂的人,變成隨時隨地都可以大笑出聲。
是的,我就是壹個乞丐,快樂遍地可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