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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老子<<曲則全>>的處世之道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壹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曲直分明轉壹圈

講到這裏,《老子》壹書的文章編排又不同了,由講“道體”而壹轉到由體起“用”的因應。大家須知,道家的思想在可以出世亦能入世之間,有“體”有“用”。只主道體,光修道,而鄙棄用,那是不對的。只出世而不能入世,固然不對。只講用,而不講體,亦落在另外壹邊,亦是錯誤。

老莊與孔孟之道,都從《易經》的同壹淵源而來,老子每舉事例,即正反兩面都說到,這就是“壹陰壹陽之謂道”的作用。所以我們說,老祖宗留下來的《易經》,是哲學中的哲學,經典中的經典。它認為壹體都含兩面,兩兩分化,便成多面。有人說,《易經》真是了不起啊!與黑格爾的辯證法壹樣啊!這種論調真是笑話!我經常有壹個比喻:妳看到壹個祖父與孫子走在壹道,妳硬要說,妳這個祖父了不起,妳長得與妳孫子壹樣啊!講《易經》與黑格爾的辯證法壹樣,等於說,妳的祖父了不起,居然和孫子壹模壹樣。哪有這個道理。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論法,而《易經》不只是三段論法,《易經》的辯證是八段乃至十段觀象。因為,大家沒有學過“卦”的道理,每壹個卦的錯綜復雜,真是八面玲瓏,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點來講,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論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統壹,那麽,也可說永遠只有否定,也可以說永遠都是肯定羅!此其所以壹變再變,而形成“誤盡蒼生是此言”了!由這個道理,我們壹再說明老莊的思想與孔孟的學說,都是由《易》理而來,以便明白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的所自來。

例如:“曲則全”這壹原則,也不是老子所獨創的,《易經》中早就有了。尤其在孔子《系辭傳》中述說《易》理,對這個原則說得更徹底,孔子在《系辭傳》上也說“曲成萬物而不遺”。因為我們老祖宗早就曉得這個宇宙都是曲線的,是圓周形的,圓周便非直線所構成。在這物理世界,沒有壹樣事物是直線的,都是圓的,圓即是直的。所謂直,是我們把圓切斷拉開,硬叫它直,所以說宇宙萬物,都是曲線的,故曰“曲成萬物”。譬如我們人的生命——身體,道家形容它是壹個小天地,人體與天地宇宙的變化法則是壹樣的,氣象的變化,和太陽月亮互相變化的關連,完全壹樣。例如道家有壹本書,叫做《太上陰符經》。有人說它是老子的老子所著,老子的老子的媽媽那個老太太叫做“太上”,這當然是說笑話。《陰符經》上說:“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妳要深切觀察到這個天地的自然法則,把握住天地運行的原理,那麽,修道的功夫方法,都可信手得來,完全清楚不過了。上古文化,就用那麽簡單的兩句話,包括說明人身便是壹個小天地。

現在,為了了解“曲則全”這句話,把問題扯開了。

老子把我們老祖宗傳統文化的原則抓住,指出做人處世與自利利人之道——“曲則全”。為人處事,善於運用巧妙的曲線只此壹轉,便事事大吉了。換言之,做人要講藝術,便要講究曲線的美。罵人當然是壞事。例如說:“妳這個混蛋!”對方壹定受不了,但妳能壹轉而運用藝術,妳我都同此壹罵,改改口氣說:“不可以亂搞,做錯了我們都變成豆腐渣的腦袋,都會被人罵成混蛋!”那麽他雖然不高興,但心裏還是接受了妳的警告。若說:“妳這個混蛋,非如此才對。”這就不懂“曲則全”的道理了,所以,善於言詞的人,講話只要有此壹轉就圓滿了,既可達到目的,又能彼此無事。若直來直往,有時是行不通的。不過曲線當中,當然也須具有直道而行的原則,老是轉彎,便會滑倒而成為大滑頭了。所以,我們固有的民俗文學中,便有:“莫信直中,須防仁不仁”的格言。總之,曲直之間的“運用之妙,存乎壹心”。

“枉則直”。枉是糾正,歪的東西把它矯正過來,就是枉。我們老祖宗早就知道宇宙間的物理法則,沒有壹樣東西是直的,直是人為的、勉強的,因此,便形成“矯枉過正”的成語,矯正太過又變成彎曲了。壹件東西太彎左了,稍加糾正壹下即可。如果矯正太過,又彎到右邊去了,偏左、偏右,都有差錯。這中間的邏輯哲學,發揮起來就太多,如果把老子在這裏所說的每壹句話拉開來講,就扯得很遠了。總之,“枉則直”,究竟是對或不對,還是問題?直,雖然是人為的、勉強的,但是它能合乎大眾的要求,也就不能不承認“枉則直”了!

本章由講“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壹氣呵成的幾句話,看來在文字的氣勢上,非常有力,容易懂。可是它所包涵的哲學道理,可以啟發我們靈智的地方,內涵卻非常的多,可以從各個方面,每個不同的角度來看,此所謂老莊哲學的本身,自有壹個原則。比如孔孟之道,講仁義的觀念,多方運用起來,也能啟發思想與靈智,亦同樣是有多角性的。上次我們提過,宇宙的法則是圓的,走曲線的,絕對沒有直的,人世間有直的路,是人為把它加工切斷拉直的。因此美學與藝術,大多註重自然的,曲線的美。現在為了說明在人事應用上曲線的藝術,由記憶所及,臨時找出壹些資料,作壹說明。但是,這點資料並不足以用來完全解釋老子“曲則全”的原意,也只是在做人處世上,大概是有用的。雖不足為常經常法,但可以做為變通的參考。所以只是舉出歷史的事實,來說明這個原則,對大家或許有所幫助,但也很容易產生流弊,茍非其人,即易著魔。希望要切實記住,要基於最高的道德,偶壹為之,不可用作為人處世的手段。此外,還可用很多的資料來說明,那有待於各人自己的啟發。例如前面已經說過罵人的藝術,“曲則全”的原則,轉壹個彎,大家心平氣和,彼此相安無事。莫名其妙地罵人,那是屬於粗暴的行為,反而會憤事。

堯的兒子,漢武帝的奶媽

歷史上“曲則全”的例子很多,比如堯舜傳位。堯的兒子叫丹朱(他雖是皇帝的兒子,那時候還沒有太子的名稱),所謂丹朱不肖,大不如他的父親,其實也沒有大壞處,只是頑皮。堯用盡了種種辦法教導他,始終不太成材。壹個世家公子,有錢、有地位、有勢力,在教育立場上看,有他先天性的優越,同時也有先天性的難以受教的缺失。據說,堯為這個兒子,發明了圍棋(我們現在玩的圍棋,便是堯所發明的),以此來教他的兒子,訓練他的心性能夠縝密寧靜下來,但是,丹朱在下棋方面,也沒有達到國手的境界,到底還是無效。因此,堯把帝位傳給了舜,歷史上稱謂“公天下”。在後來歷史學家,認為帝堯真是高明,因此而有政治上最高尚的道德,同時也是保全自己後代子孫的最高辦法。如果當時由丹朱即位做了皇帝的話,也許可能是作威作福,反而變成非常壞、非常殘暴,那麽堯的後代子孫,也可能會“死無瞧類”了。他把天下傳給了舜,反而保全了他的後代,這便是“曲則全”最高運用的道理。

現在,再舉三則歷史實例:

漢武帝乳母,嘗於外犯事。帝欲申憲,乳母求東方朔。朔曰:此非唇

舌所爭,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壹冀耳。

乳母既至,朔亦侍側,固謂曰:汝癡耳!帝今已長,豈復賴汝哺活耶!帝

淒然,即敕免罪。

《史記》載救乳母者,為郭舍人,現在據劉向《說苑》等記,說是東方朔。余姑且認為是東方朔,較有趣味。

在歷史的記載上的漢武帝,有人說他是“窮兵黷武”,與秦始皇並稱,同時也是歷史上的明主。漢武帝有個奶媽,他自小是由她帶大的。歷史上皇帝的奶媽經常出毛病,問題大得很,因為皇帝是她的幹兒子,這奶媽的無形權勢,當然很高,因此,“嘗於外犯事”,常常在外面做些犯法的事情。“帝欲申憲”,漢武帝也知道了,準備把她依法嚴辦。皇帝真發脾氣了,就是奶媽也無可奈何,只好求救於東方朔,東方朔在漢武帝前面,是有名的可以調皮耍賴的人。漢武帝與秦始皇不同,至少有兩個人他很喜歡,壹個是東方朔,經常與他幽默——滑稽、說笑話,把漢武帝弄得啼笑皆非。但是漢武帝很喜歡他,因為他說的做的都很有道理。另壹個是汲黯,他人品道德好,經常在漢武帝面前頂撞他,他講直話,使漢武帝下不了臺。由此看來,這位皇帝獨對這兩個人能夠容納重用,雖然官做得並不很大,但非常親近,對他自已經常有中和的作用。所以,東方朔在漢武帝面前,有這麽大關系。奶媽想了半天,不能不求人家。皇帝要依法辦理,實在不能通融,只好來求他想辦法。他聽了奶媽的話後,說道,此非唇舌所爭——奶媽:註意啊!這件事情,只憑嘴巴來講,是沒有用的。因此,他教導奶媽說:“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壹冀耳!”妳要我真幫忙妳,又有希望幫得上忙的話,等皇帝下命令要辦妳的時候,壹定叫把妳拉下去,妳被牽走的時候,什麽都不要說,皇帝要妳滾只好滾了,但妳走兩步,便回頭看看皇帝,走兩步,又回頭看看皇帝。千萬不可要求說:“皇帝!我是妳的奶媽,請原諒我吧!”否則,妳的頭將會落地。妳什麽都不要講,餵皇帝吃奶的事更不要提。“或可萬壹冀耳”!或者還有萬分之壹的希望,可以保全妳。

東方朔對奶媽這樣吩咐好了,等到漢武帝叫奶媽來問:“妳在外面做了這許多壞事,太可惡了!”叫左右拉下去法辦。奶媽聽了,就照著東方朔的吩咐,走壹兩步,就回頭看看皇帝,鼻涕眼淚直流。東方朔站在旁邊說:妳這個老太婆神經嘛!皇帝已經長大了,還要靠妳餵奶吃嗎?妳就快滾吧!東方朔這麽壹講,漢武帝聽了很難過,心想自己自小在她的手中長,現在要把她綁去砍頭,或者坐牢,心裏也著實難過,又聽到東方朔這樣壹罵,便說算了,免了妳這壹次的罪吧!以後可不要再犯錯了。“帝淒然,即敕免罪”。暫且交付看管起來,也就好了。

像這壹類的事,看起來,是歷史上的壹件小事,但由小可以概大。此所以東方朔的滑稽,不是亂來的。他是以滑稽的方式,運用了“曲則全”的藝術,救了漢武帝奶媽的命,也免了漢武帝後來的內疚於心。

假如東方朔跑去跟漢武帝說:“皇帝!她好或不好,總是妳的奶媽,免了她的罪吧!”那皇帝就更會火大了。也許說:“奶媽又怎麽樣,奶媽就有三個頭嗎?”“而且關妳什麽事,妳為什麽為她說情?”“可能她的犯罪,都是妳的壞主意吧!”同時把妳的講話家夥也壹齊砍下來,那就吃不消了。他這樣壹來,壹方面替皇帝發了脾氣,妳老太婆神經病,十三點!如此壹罵,皇帝難過了,也不需要再替她求情,皇帝自己後悔了,也不能怪東方朔,因為東方朔並沒有請皇帝放她,是皇帝自己放了她,恩惠還是出在皇帝身上,這就是“曲則全”。

劉備的淫具,齊景公的劊子手

(先主)劉備在蜀,時天旱,禁私釀,吏於人家,索得釀具,欲論罰。

簡雍與先主遊,見男女行道,謂先主曰:彼欲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

何以知之?對曰:彼有其具。先主大笑而止。

三國時代,劉備在四川當皇帝,碰當天旱——夏天長久不下雨,為了求雨,乃下令不準私人家裏釀酒,就如現在政府命令,不準屠宰相類同。因為釀酒,也會浪費米糧和水,就下令不準釀酒。命令下達,執行命令的官吏,在執法上就發生了偏差,有的在老百姓家中搜出做酒的器具來,也要處罰。老百姓雖然沒有釀酒,而且只搜出以前用過的壹些做酒工具,怎麽可算是犯法呢?但是執行的壞官吏,壹得機會,便“乘時而駕”,花樣百出,不但可以邀功求賞,而且可以借故向老百姓勒索、敲詐,報上去說,某人家中,搜到釀酒的工具,必須要加處罰,輕則罰金,重則坐牢。雖然劉備的命令,並沒有說搜到釀酒的工具要處罰,可是天高皇帝遠,老百姓有苦無處訴,弄得民怨處處,可能會醞釀出亂子來。簡雍是劉備的妻舅,有壹天,簡雍與劉備兩郎舅壹起出遊,順便視察,兩人同坐在壹輛車子上,正向前走,簡雍壹眼看到前面有壹個男人與壹個女人在壹起走路,機會來了,他就對劉備說:“這兩個人,準備奸淫,應該把他倆捉起來,按奸淫罪法辦。”劉備說:“妳怎麽知道他們兩人欲行奸淫?又沒有證據,怎可亂辦呢?”簡雍說:“他們兩人身上,都有奸淫的工具啊!”劉備聽了哈哈大笑說:“我懂了,快把那些有釀酒器具的人放了吧。”這又是“曲則全”的壹幕鬧劇。

當壹個人發怒的時候,所謂“怒不可遏,惡不可長”。尤其是古代帝王專制政體的時代,皇上壹發了脾氣,要想把他的脾氣堵住,那就糟了,他的脾氣反而發得更大,不能堵的,只能順其勢——“曲則全”——轉個彎,把他化掉就好了。這是說身為大臣,做人家的幹部,尤其是做高級幹部,必須要善於運用的道理。歷史上這些故事多得很,我們再看第三個:

齊有得罪於景公者,公大怒。縛至殿下,召左右肢解之,敢諫者誅,

晏子左手持頭,右手磨刀,仰而問曰:古者明王聖主肢解人,不知從何

處始。公離席曰:縱之,罪在寡人。

周朝,春秋時代的齊景公,在齊桓公之後,也是歷史上的壹位明主。他擁有歷史上第壹流政治家晏子——晏嬰當宰相。當時有壹個人得罪了齊景公,齊景公乃大發脾氣,抓來綁在殿下,要把這人壹節節地砍掉。古代的“肢解”,是手腳四肢、頭腦胭體,壹節節地分開,非常殘酷。同時齊景公還下命令,誰都不可以諫阻這件事,如果有人要諫阻,便要同樣地肢解。皇帝所講的話,就是法律。晏子聽了以後,把袖子壹卷,裝得很兇的樣子,拿起刀來,把那人的頭發揪住,壹邊在鞋底下磨刀,做出壹副要親自動手殺掉此人,為皇帝泄怒的樣子。然後慢慢地仰起頭來,向坐在上面發脾氣的景公問道:“報告皇上,我看了半天,很難下手,好像歷史上記載堯、舜、禹、湯、文王等這些明王聖主,要肢解殺人時,沒有說明應該先砍哪壹部分才對?請問皇上,對此人應該先從哪裏砍起?才能做到像堯舜壹樣地殺得好?”齊景公聽了晏子的話,立刻警覺,自己如果要做壹個明王聖主,又怎麽可以用此殘酷的方法殺人呢!所以對晏子說:“好了!放掉他,我錯了!”這又是“曲則全”的另壹章。

晏子當時為什麽不跪下來求情說:“皇上!這個人做的事對君國大計沒有關系,只是犯了壹點小罪,使妳萬歲爺生氣,這不是公罪,私罪只打二百下屁股就好了,何必殺他呢!”如果晏子是這樣地為他求情,那就糟了,可能火上加油,此人非死不可。他為什麽搶先拿刀,要親自充當劊子手的樣子?因為怕景公左右有些莫明其妙的人,聽到主上要殺人,拿起刀來就砍,這個人就沒命了。他身為大臣,搶先壹步,把刀拿著,頭發揪著,表演了半天,然後回頭問老板,從前那些聖明皇帝要殺人,先向哪壹個部位下手?我不知道,請主上指教是否是壹刀刀地砍?意思就是說,妳怎麽會是這樣的君主,會下這樣的命令呢?但他當時不能那麽直諫,直話直說,反使景公下不了臺階,弄得更糟。所以他便用上“曲則全”的諫勸藝術了!

大概把這些歷史故事了解以後,可作人生做人處事的參考。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使家庭骨肉之間朋友之道,也是壹樣。人非修學不可,讀了書要學以致用,但有時候書雖讀得多,碰到事情的現場,脾氣壹來,把所讀的書都丟掉了,那就沒有辦法的事。

枉則直的教育法

其次,我們再用歷史故事說明“枉則直”的道理。漢文帝是研究老子的好學生,所以,我們講老莊的思想學術,引用他的故事亦蠻多的,現在又要借用他的壹則歷史故事:

漢文帝初即位,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後。後兄長君。弟廣國,字少君。

初為人略賣,傳十余家。聞皇後立,乃上書自陳。厚賜田宅,家於長安。

周勃、灌嬰等曰:吾屬不死,命且懸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

師傅賓客,恐又復效呂氏也。乃選士有節行者為居。兩人由此為退讓君

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過去宗法社會,重視長子,大兒子可以繼承皇帝位子,這是古代傳統的習俗。漢文帝的大兒子的媽媽姓竇,兒子當了太子,母親便順理成章當上皇後(過去皇帝的妻子很多,看哪壹個生兒子生得快,做太子的希望就大)。可是,竇家這位皇後,家庭履歷並不太高明,她是貧賤出身。皇後的哥哥名字叫做“長君”,有個弟弟名叫“廣國”,又名“少君”。竇家這個小兄弟更慘,年輕的時候,被騙子騙走,把他賣掉,這家買來,賣給那家,輾轉賣了十多次。到了二十幾歲時,聽到姊姊當了皇後,他便寫信給皇後,說明彼此之間同胞姊弟的關系。竇皇後接到信以後,既驚喜,又懷疑,寫信的人究竟是不是被人騙走賣掉的兄弟呢?可是他再向皇後說明小時候同胞手足間,如何***同生活,姊弟如何相親相愛,列舉事實證明,皇後才相信這真是他的兄弟了,因為報告中所說的事,只有他們姊弟之間才曉得。從此歸宗認親,壹步登天,“厚賜田宅”,賞賜田宅很多;“家於長安”,住到國都所在地來,以便姊弟間可以時常相聚,享受天倫之樂。

可是我們曉得漢朝的歷史,壹起手,便有外戚之禍。漢文帝之所以能當上皇帝,就是因為漢朝劉家的老太太呂後造反出了問題,才有機會輪到他當皇帝。漢高祖死後,呂後當權,想要把劉家——漢高祖後代都弄光,給自己娘家呂氏後代當皇帝。這件政變的大禍事,全靠跟劉邦同時起義的老幹部周勃與陳平他們設計平息了。周勃與灌嬰,都是追隨漢高祖劉邦壹同起來打天下的、立有汗馬功勞的將領。他兩人看到竇皇後姊弟之間這個情形,便聯想到剛剛過去呂後與呂家的故事,就商量說,我們這些人,與漢高祖壹起出來打天下,出生入死,總算留下壹條老命,現在業已過了退休高齡,將來要想保全身家性命不死,可是照現在情形看來,我們的命運,還須掌握在竇家姊弟的手裏,而且這兩姊弟出身貧賤,知識、道德、修養都很低。像這種人,壹旦進入政治舞臺,手上有了權勢,如果殘暴起來,比知識分子出身的人,還要殘暴得多。周勃與灌嬰,在幾千年前,雖然出身行伍,但憑人生經驗,就早已看出沒有受過良好教育、沒有正確中心思想和深厚學術修養的人,壹旦出來當政,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有此遠見,的確高人壹等,無怪能做開國功臣之壹。商量結果,唯壹辦法,只有首先教育他們讀書明理,“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唯壹的補救辦法,為了他們好,為了竇家好,為了我們全體高級老幹部,將來不再受冤枉的迫害,只有教育他。因此審慎選擇壹批好的老師,和壹班好的青年子弟和他做朋友,來輔導他步入正途。周勃他們認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不從教育著手,“恐又復效呂氏也”,這兩個人將來當權了,恐怕要學呂家的模子,那就太危險了。“乃選士有節行者為居”,於是選拔有學問、有道德、有節行的人(有學問的人,不壹定品行好,因此必須要加壹項有節行)與他做朋友,並教他讀書。竇家兄弟兩人,受了良好教育造就,從此便變成謙虛退讓的君子,與世無爭,這有多好啊!皇親國戚之間,還有誰敢欺負他,他也不欺負人。身為皇親國戚的人,只有如此,不以尊貴驕人,自然更為高貴了!這兩兄弟後來學問成就,不像其他皇帝的親屬,他們是非常講學問、講道德,絕對不以自己的尊貴,去欺負人家,傲視人家,不要法律的約束,都能自尊自重。他自己有了這樣的學問、這樣的修養,因此而終前漢世代,竇氏世澤綿長,成為世家大族。這就是“枉則直”的道理。

實際上,周勃、灌嬰對竇皇後姊弟之間這樣處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說是別有私心的。他們是為了自己將來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會被陷害,所以也非聖人之道。聖人之道,是不考慮自己的利益,應為大眾著想。倘認為像竇少君兄弟這樣的人,到了第壹等高位,便應該加以教育而造就他為國家所用的人才,並非只顧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孔孟之道,固然應當如此,老莊之道,也不例外。歷史上記載得很明顯,他們兩個人的動機,不是為別人著想,也不是為國家天下著想,而只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而有此壹動機的,所以只能說是壹種權術手段。但是這個手段,已經夠高明,夠美好,事實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經》“枉則直”的原則了!

下面晏子這壹個“枉則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則直”的道理:

晏子(嬰)謂曾子曰: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圄中規,

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故君子慎隱揉。和氏之壁,井裏之困也。良工修之,

則為存國之寶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輩,字平仲,他是孔子相交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這個人(大概曾子那時年紀很少,該叫他世叔吧)。有壹次,晏子對曾子說:“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車輪,是用木頭做的,不像現代是橡皮的。車輪是圓的,可是山上的木頭是直的,沒有彎曲的,“良匠揉之,其國中規”。好的木工,把直的木頭拿來加工,變成彎的圈圈,壹經雕鑿過,這個圓圓剛好中規中矩,剛剛是壹個圓圈,沒有壹點偏差。

“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木頭的本身,雖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暴節的凸出來,或者是木頭有壹個地方凹下去,這兩種情形,都是木頭的缺點,可是經過木工的雕鑿,“不復贏矣!”這個木頭,如有缺點做成車輪,要載很重的東西,那怎麽行呢!但是經過壹個木工的整理過,它沒得缺點了,便可發出堅強的作用來。

“故君子慎隱揉”。什麽叫“隱揉”呢?慢慢地、漸漸地。所以說,要學會做壹個君子,便要謹慎小心,致力學問修養,壹天壹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車輪於壹樣,慢慢地雕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東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來了,到這時候,才看出成績。所謂“慎隱揉”。就是慢慢地、漸漸地、靜靜地,不急躁地去做。這就是告訴曾子,人生的學問道德修養,不是壹下做得好的。

第二個觀念,“和氏之壁”。在中國歷史上,是壹塊大的寶石——玉,就是商相如見秦昭王“完壁歸趙”的那塊玉。原是楚國的玉工卞和,觀察到荊山有壹塊大石頭,斷定它裏面蘊藏有壹方美玉。最初還沒有人相信,指他說謊話騙人,卞和因此還受了刑罰,兩腿被鋸斷了。後來事實證明,的確其中有玉,壹躍而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玉。卞和好冤枉啊!但這塊寶玉,當它還沒有開鑿出來,只不過是壹塊噗石而已。如同鄉巴佬,生活沒得辦法,到山上弄塊石頭——去找玉石——如果壹下看準了,鑿開了裏面有玉,就會發財。這和窮人到沙灘上淘金是壹樣的。可是,石頭固然找對了,但必須經過良工加以切磋、雕琢,制做成為上好的珍品,那麽,這塊石頭才能成為“存國之寶”,象征保全壹個故國的大寶了。它本來不過是山裏壹塊沒有人要的石頭,連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來後,經過人工雕鑿整理,就變成“存國之寶”。引用這個故事來比喻,“故君子慎所修”。壹個普通的人,要想變成壹個聖人,或者是要開創壹番事業,處處需要學問、道德、知識、技能,但須看妳自己平常所學、所修養、所註意的是什麽?這就是說明了“枉則直”的壹則作用。

狐貍、豹皮的吸引力

再說“窪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時,翟人有獻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嘆曰:封狐、文豹

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架枝曰: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

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說之。架枝曰: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

散,人將爭之。於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

“窪則盈”。水性下流,凡是低窪的地方,流水積聚必多,最容易盈滿。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都是五霸之壹。但春秋所謂的霸主,並非後來項羽自稱為“西楚霸王”的霸王。後世所謂的“霸王”,應該等於現在世界上的發達國家,在國際間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聲望威力。尤其晉文公是春秋時候第二個霸主,而且他更與齊桓公所遭遇家庭問題所發生的變故,類似而又不同。他因為後娘的爭權而發生變故,逃亡在外,歷盡艱危險阻,吃盡苦頭,餓過飯,幾乎把命都丟掉,流亡了十九年,獲得了豐富的人生經驗,最後復國,所以晉國在他手裏成為壹個霸主。當他當了霸主的時候,翟這個地方(在今山東),有壹個老百姓,來獻“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晉文公貢獻壹件長得很大的—壹起碼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精靈的狐貍,結果也難免有此壹劫,被人抓到殺了,得了壹張大皮。在過去以狐皮制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壹等衣料,非常名貴,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沒有這種資格和本錢,因此得到這樣好的壹張特等狐皮,自然要獻給君主。另外壹張豹的皮,也是有特別花紋的皮包,都是上等皮貨。晉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獻上這樣的珍品,因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麽苦頭都吃過,所以看了以後,不免引起感慨,大嘆壹聲說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貍長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長得漂亮,也不犯法,動物有什麽罪呢?可是這兩個家夥,硬是被人打殺了,只是因為它的皮毛長得太過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禍害的降臨!

這時,曾經跟他流亡多年的壹位功臣,名叫榮枝的大夫,聽了晉文公的感嘆,就接著說:“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