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不欲人知
“善欲人知,不是真善”,這是朱柏廬《治家格言》的名句。不知靚是不是幼承這樣的“庭訓”。但靚的善舉和美譽,真的達到不為人知的境界。要不是他寫回憶錄,就統統湮沒無所聞了。比如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周信芳吧,兩位大師與粵劇演員的交誼,遠在二十年代初期,靚在“人壽年劇團”在上海公演時已結下。有壹次為了替廣東會館籌款而舉行的京粵紅伶大會演,梅、周、靚同臺出,梅演壓軸,中軸子由靚主演,首軸則由周主演。所以靚五十年代重遊上海,至華東戲曲研究院訪周,周即下樓至門口迎迓。六十年代,周南下廣州,看靚演出《三師困崤山》和《馬福龍賣箭》。看後,除了上臺祝賀演出成功,還索取兩劇劇本準備移植改編成京劇。
人們對誰先引進“北派”,也曾有過很多爭議,各執己見。其實靚在新加坡已暗中偷練北派,並且回唐山,首次用北派的“旋子”,在舞臺大旋壹番,驚動觀眾及同行,那時薛覺先還未離穗遊滬。靚雖這麽講了,但又示人不要爭論誰先誰後。靚以南派的基礎學北派,既有“左槍”(北)又能“右槍”(南),所以靚的表演,很得京劇名伶賞識。著名小生葉盛蘭,知道靚病了,托人南來問疾。中國戲曲研究院副院長,戲曲研究專家羅合如看了靚演的《三帥困崤山》,認為靚的腿功,堪與楊小樓媲美。把他提高到與京劇巨匠平起平坐,這是是何等殊榮。
然而這些贊美,他很少對人說,也就很不為人知道。靚如今雖已歸道山,但久負盛名的香港女文武生任劍輝,時人無不知道取法乎桂名揚,又那知當年靚在廣州海珠戲演出,任每晚都提前“煞科”,趕到劇場看他的戲?至今人們聽任的錄音卡帶,無論是《帝女花》或《紅梅記》,如果細心聽她所唱的中板,就不難認出有靚的成份在。至於“爽臺”是靚的表演特色。以女性而充文武生的任劍輝也多所吸取。所以任的文場戲,觀眾不覺其膩(戲行語叫“立蝕”)。至於任在香港演出《大紅袍》,更是全套靚《十奏嚴嵩》表演的路子。靚的戲,著著令觀眾提神。緊鑼緊鼓,所謂“節奏緩慢”,似乎很難在靚戲裏找到。無他,這就是粵劇傳統之精華,靚則是在繼承它,發揚它。
解放後,靚更發現“武戲文做,文戲武做”的對立統壹的帶規律性的表演藝術。如《趙子龍攔江截鬥》之武中有文;《十奏嚴嵩》,海瑞文中有武(威武)。演起戲來,就能遊刃有余。這壹發現也不很為人知道。靚是非常講究“手、眼、身、法、步”的戲曲表演技巧,出手講究力度,身段與步法,揮灑自如,讓南北二派壹爐***冶,至於“眼”的工夫,無論行內行外,都有口皆碑。壹出臺,他就把觀眾千百雙眼睛吸引住了。靠什麽?主要(不是全部)靠他的“眼功”,他的眼睛懂得“說話”。靚飾演的劇中人物,很多話都由眼睛事先告訴觀眾,他的心態如何?觀眾從他的眼睛便很清晰地了解到。靚的眼睛,固然繼承了許多擅長“眼功”的前輩(含靚元亨、爆眼五)。
呂玉郎曾請靚傳授“眼功”絕招,並叩問道:“是不是天天點起壹炷香、手拈著香上下左右擺動,眼睛隨著香火轉動,壹任香煙熏眼,眼也不眨鍛煉的?”說到訓練眼睛,人們知道那個叫爆眼五的方法,他是天天起床,用冷水拍額頭務使眼部特別突了起來,接著才點香訓練。但靚認為並不需要沿著這個舊辦法,他說他自己是用壹根筷子(代替壹炷香)來訓練的,手中上上下下轉動筷子,眼睛跟著上上下下就行了,比香簡便得多,也沒有那麽緊張。而且還可壹有空隙時間,把筷子隨手拈來就可練習。呂玉郎欣然獲教。這些“藝壇佳話”,靚也很少外傳。至於“唱、做、念、打”四功,他是四者皆備。其中做、打更妙,這不去細說了。在“唱”與“念”二功中,他特別長於“念白”。“白”幾乎被近人遺棄,而靚卻口白突出,如《三帥困崤山》之先軫陳言,以口白為主,這壹段長口白,以粵劇念白為底吸進京劇念白的節奏,具有壹氣呵成之妙。聽黃誌明說,六十年代“廣州青年粵劇團”演出傳統劇目《西河會》,黃誌明扮演公爺孟國梁,有壹場戲叫“收狀”,其中有“讀狀”的排場,全部是口白的。由佳叔(黃尊稱他)教導,怎樣來念,那些應慢念,那些應急念。黃記住佳叔的錦囊,戲演到這裏,壹“讀狀”便全場鼓掌,百試百靈。靚培育青年的佳話,同樣也很少為世人知道。
靚少佳的善事不為人知的可多啦!如在安南曾施棺給無以為殮的人;在美國與關德興壹起上街,呼籲華僑獻金救國,並在《粉碎姑蘇臺》演出時,跳下臺去,向觀眾募捐,獻給國家用以抵抗日寇侵略。
人們或許以為靚只會頂盔貫甲,或者守著傳統過日子的壹名演員罷了,可妳知道嗎?他在《粉碎姑蘇臺》範蠡興丘伐吳時,全部用朗誦體裁,呼籲殺敵報國,配合當時抗日救國宣傳。突破傳統,突得出奇。二十年代在上海演出時裝戲《陸根榮》(壹個車夫和壹個小姐戀愛的真人真事),靚扮演大律師,穿律師袍上場。更有誰料得到,靚是廣州解放後,第壹個演出革命現代戲《白毛女》,靚在劇中飾大春的哩。
又有誰知道,原班出身,文化程度很低的靚少佳,卻把我國大才子,有詩仙之稱的李白,在《太白和番》中演活了呢?還有誰知道文化程度很低的他,卻喜愛與文化人交遊,如他在三十年代樂與廣州《大華晚報》的著名記者任護花交往,靚常常蹲在晚報的編輯部與任交談,更邀這位粵劇的外行人任護花,替自己編撰了《怒吞十二城》、《粉碎姑蘇臺》等名劇,使任從名記者變為粵劇編劇名家。後來又偕任至金山,讓他粉墨登臺成為粵劇名醜。同樣,還使壹位不懂粵劇只唱粵曲的何芙蓮成為名花旦。
雖然,很少有人道及在靚字旗下崛起的名藝人,但如果壹查,啊!可多呢!如名歌伶小燕飛、電影名星黃楚山、石燕子(那時名麥誌勝)、黃鶴聲、麥炳榮。如果還臚列及受他培育的如郎筠玉、林小群、盧啟光、陳少棠、陳小漢、盧偉棠、王超峰……可算得人材濟濟了。但這些靚都沒有說。靚與“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恰恰相反。從不把人家的成功,(即使對他有過壹定的幫助),算在自己的賬上。我沒有聽他說過:“××是跟我出身”的壹類話。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歷史上安劉的周勃壹樣。木訥少文又不善言的靚,讓他作大會發言,每每窘態畢露。從藝六十年,從不崖岸自高,總是以平等待人。他“古氣”,但不是“古肅”,而是和藹可親,特別是藝術上,向他提意見,無論高低層次,無不欣然接受。我曾見過壹個武打演員指出他扮相上的失誤,他馬上改正。他和年青演員也無“代溝”,他看報不認識的字,就問年青小夥子。靚以“人和”而得人心,無論***事過或未***事過的,無不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