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星垣”坐落在離南川市區60公裏的乾豐鄉,與涪陵區相鄰。解放前,南川和涪陵都沒有在此設立鄉鎮,是有名的“無主之地”。由於山區天然的屏障以及這裏袍哥龍頭有意無意的信息封鎖,“德星垣”幾乎與世隔絕,在各式文獻記載中也總是雲遮霧繞般時隱時現。
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十月的壹天,我在當地人的指引下前去尋找德星垣。從南川城出發,沿南川至乾豐鄉走60公裏,再轉向新元村道走15分鐘車程,就到了新元村黃淦河邊。沿著河邊的三百長梯拾階而上,壹座古老的莊園建築群就映入眼簾――風火墻和青瓦屋脊縱橫交錯,規模仿佛壹座城堡。
莊園有壹個大門,兩個朝門,中間壹個大門,朝門已因火災而損毀,僅留下幾根發黑的橫梁,大門如城門般寬大,足可以供兩輛汽車同時駛入。入門後是個長約二十米的下廳,進入中堂,最後再進入大堂。裏面住有農家,不少地方雖顯得破敗,可整體的氣勢和規模並沒有損失。擡頭望著大堂的梁柱,隱約還有“仁義”等字可辨,褪色的富貴牡丹花紋訴說著主人當年的意氣風發。
“德星垣”以天井為主要建築元素,占地十余畝。整個宅院***分3重,每重橫列3個大天井和1個小天井,***12個天井、48條屋脊。這裏的多數天井還在,但四周階陽廊道被封成了小屋,天井裏除了石壩,曾經的魚池、假山已蕩然無存。每個天井環屋9間合成四合院,院與院之間以院墻和拱門相連。拱門用刻有“德星垣”字樣的青磚墻相隔。院墻高約四米,墻頂搬螯坐脊,龍騰鳥飛,據說墻面還曾雕刻有龍、鳥等動物造型的壁畫,可惜因時間久遠大多湮滅。不過在未遭破壞的挑梁、窗欞上,祥雲、蘭花、梅花鹿和人物等仍然栩栩如生。院墻的東西南北方向有四座碉樓,碉樓居高臨下,可看盡莊園每壹個角落。如果有強盜來襲,只要關閉拱門,就可以確保其它院子的安全。
家財萬貫的清水袍哥
“德星垣是建在塊寶地上。”本地村民告訴我們,從風水上說,莊園所處位置既像壹把椅子,又像壹只螃蟹,德星垣在“椅子”上,前方視野開闊,後方有“靠山”,左右兩側有“扶佐”,是風水中的上品宅基。
在莊園“靠山”的正下方,壹座豪華古墓矗立眼前。村民告訴我,莊園的主人就埋在這裏。墓碑及墳高數米,前有三層拜臺,其中二層拜臺兩側各有壹蹲石獅。墓碑上有人物、花紋等精美石刻。碑文顯示,墓主人叫劉瑞廷,碑立於民國33年4月(1944年)。
據《南川縣誌》記載,劉瑞廷又名劉德星,清光緒年間曾任雲南省巧家廳知事(其職務相當於現在的財政廳長)。他在位10余年,發了橫財。1870年代後期,雲南社會動蕩。劉瑞廷為躲避亂世,於1876年卷款回鄉,在新元村尋了這樣壹個偏遠清靜之地,買田購地,費時20年,建造起了現在的莊園,當起袍哥大爺。德星垣自然而然就成為了袍哥堂口。解放前,德星垣周邊20華裏土地都屬劉家所有。
劉廷瑞做的是清水袍哥。袍哥大致分為清水袍哥和渾水袍哥兩種。所謂清水袍哥,壹般指參加了袍哥組織、但不幹違法亂紀的勾當;渾水袍哥則純是壹些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土匪。劉廷瑞家財萬貫,犯不著幹打家劫舍的事弄臭自己的名聲,所以做的是“清水袍哥”。由於他家財萬貫,在江湖上也頗有臉面,也被人稱為“金(財)帶皮(面子)”袍哥。腰纏巨款,身處亂世,把“德星垣”修得如同堡壘壹般也就可以理解了。
“德星垣”的磚石是雲南請來的師傅燒制的青磚,耐火而且抗打擊能力好。宅院的外墻都留有槍眼,宅子四周修有6座高亭作?望用。宅院裏挖有水井,有專門的房屋儲存糧食,就算被包圍壹個月也不會斷水斷糧。規模最鼎盛時期,“德星垣”住有佃戶、家丁、拱衛上千人。劉廷瑞也是方圓幾百裏內實力最強的袍哥大爺。
成都袍哥冷開泰是四川袍哥裏有名的心狠手辣,對劉廷瑞卻也敬重三分。當年軍閥混戰,劉湘從上海購運大批槍支彈藥入川,在途經萬縣時,卻總被楊森部下冒充土匪劫走。後來聽人說冷開泰厲害,便委托冷開泰從上海購買武器入川,兼為押運。冷開泰憑借其江湖臉面,果然不開槍、不流血地把大批軍火順利運到了重慶。軍火運抵涪陵碼頭後,劉廷瑞曾受邀代表南川的袍哥前往赴慶功宴,回來之後,在南川聲勢壹時無兩。
辛亥革命前期,革命黨人借助袍哥在民間的影響,廣泛發動群眾。劉廷瑞也借機買了不少軍火,擴充了自己的實力。當時,袍哥堂口壹般都是在茶館等方便來往的小地方,劉廷瑞能夠用壹座十余畝的大宅院作為堂口,算得上大手筆。
住在院子裏的老人回憶:“德星垣”的大堂內掛著關公像,放著香燭,擺著兩排很威風的座椅,每天有兩個人分立大堂前守衛,壹般人不準靠進。平常日子裏,經常有帶刀帶槍的外地人進出德星垣。
“德星垣”規矩多:
剃頭匠必須夜間前來
走在莊園附近的乾豐鄉場上,水果鋪、百貨鋪多如牛毛,商業算得上繁華。但走完全場,筆者發現場上竟沒有壹家像樣的理發店,要剪個發型、燙染壹下頭發,幾乎不可能。
為什麽偌大壹個乾豐鄉場沒有壹家像樣的理發店?這說來話長。
袍哥組織的每個碼頭分為仁、義、禮、智、信5個堂口,以接納不同身份的人入會。仁字堂口接納社會上有面子有地位的人物,義字堂口接納有錢的紳士商家,禮字堂口接納手工業勞動無產者,智、信兩堂接納社會最底層的普通勞動者。劉廷瑞是回鄉士紳,其家財在當地實屬罕見,理所當然設的是“義”字堂口。當地村民胡應老人認為:乾豐百年來沒有理發店,就和這“義”字堂口有關。
胡應老人當年也加入了袍哥組織,他說:“德星垣並不是想進就能進,有些人可是根本進不去的。”老人所說的“進不去”的人,指的就是無權參加袍哥的人,如娼妓、燒水煙的、修腳匠、搓背理發的、曾演過女角的男藝人等,像母親再嫁、妻子有外遇的男子也壹律不許參加。這些禁令都被編入袍哥經典《海底》中,供各地袍哥組織嚴格把關。
袍哥組織起源於“反清復明”的哥老會,據說剃頭匠在清兵入官後,幫滿人給漢人剃頭留辮,是所謂“留辮不留頭”的幫兇,因此剃頭匠絕對沒資格進入袍哥組織。而在義字堂口的操典裏,對剃頭匠的仇恨甚至到了“見面就打”的地步。
因此劉廷瑞回鄉後,在執行袍哥組織的規定時更是嚴格,嚴禁剃頭匠在此處討生活。久而久之,新元村再沒來過剃頭匠。從前,村裏人理發必須到南川趕場。住在“德星垣”的人要剃頭,請的剃頭匠必須夜間前來,完事後立即離開。
胡應老人的解釋聽來合情合理,但在老人張任泉口裏,我卻聽到了另壹個更具傳奇色彩的解釋。
說是劉廷瑞手下有名得力幹將安義,為人狠辣,作惡多端,南川人畏其權勢,皆敢怒不敢言。某日,壹個姓王的剃頭匠來到乾豐鄉場,此人壹手剃頭的絕活,拿捏按摩功夫壹流。被這個王剃頭侍弄過的,沒有壹個不叫舒坦,不叫快活的。這是因為這個王剃頭除了會壹手剃頭、拿捏和按摩功夫外,還會說故事。只要妳願意聽,從古到今,無論宮廷秘聞,還是山野逸事,王剃頭都知曉。他手裏操持著活兒,嘴裏呢呢噥噥,聲音不大不小,卻清新悅耳,如黃鸝,似畫眉,說到精彩處,就像看大戲壹般。正聽得如夢如幻,突然耳朵邊壹個清脆的巴掌聲――俗話說“剃頭匠的巴掌,完了。”這時候,王剃頭壹邊清理東西,壹邊結那個故事的尾。故事的結尾總是出乎意料,叫人聽得不是扼腕嘆息,就是拍手叫絕……
安義聽聞,頗為好奇,專程派人將王剃頭請來打算享受壹番。王剃頭欣然應允,於是壹邊給安義剃頭,壹邊講起了故事:“十八年前,在南川城東有壹王姓人家,男主人曾經是朝廷的買辦,因為身患疾病就在南川養病,後來身子骨好後就娶妻生子,壹家人過得很是和睦溫情。”王剃頭說話的聲音如同他剃頭的手法壹樣溫柔順達,悅耳動人:“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這家人的兒子五歲那年,南川來了個惡棍,此人表面和善,溫文爾雅,骨子裏卻狠毒如蠍。這個陰險的家夥假借給男主人看病療傷之名混進了這戶人家,但是卻在藥裏下了毒,使得男主人動彈不得。”
尚義正猶如騰雲駕霧般享受,忽聽王剃頭說到這裏,不覺壹怔,要掙起來。王剃頭拍拍尚義的肩:“龍頭老爺且莫因為故事裏的事氣憤,王剃頭不過是閑說,並不壹定就是真的,好好躺下,安心享受吧。”
看著王剃頭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手裏的剃刀閃著銀色光芒在自己脖子上照耀,安義遲疑了壹下,慢慢躺下。
“這家女主人雖然知道那狠毒的家夥使的是什麽狠毒心腸,心急如焚卻沒有絲毫辦法,”王剃頭接著講道:“這壹天,女主人看著躺在床上奄奄壹息的丈夫,看那狠毒的家夥在門廳裏壹邊喝酒,壹邊得意洋洋地掂量著兩把寒光閃閃的尖刀。女主人摟過兒子,告訴他門廳裏的那個惡棍看上了他們家的金銀財寶,正要動手將他們全家殺害。她說在後院裏有壹個小狗洞,要兒子趕緊從狗洞裏逃出去,逃得越遠越好,兒子很害怕,頭也不回地逃走了,但還沒出大院壩就聽到了女主人的慘叫聲……”王剃頭邊說邊玩笑般地拿著剃刀在尚義身上慢慢滑動。
聽到這裏,尚義愈加不安。當年,還是壹個小混混的他偶然發現在南川城東有戶人家經常去藥店成斤成筐地買人參鹿茸、蟲草天麻這類好藥,知道這家人肯定家道殷實。壹打聽才知道他們是從北京城搬到南川居住的,而且曾經做過朝廷的買辦。於是尚義將自己打扮成壹個身懷絕技的郎中,進入了這個家庭,略使伎倆,將他們控制住了。殺掉男女主人後,卻發現這家人的那個小兒不見了,到處尋找,也不見蹤影。
“莫非……”尚義打了個寒戰。
就在尚義不敢動彈之時,王剃頭輕輕壹收刀,壹拍巴掌,說:“好了,龍頭大爺可是感覺舒服?”
尚義睜開眼,驚奇地發現之前的壹切仿佛是在做夢,王剃頭居然自顧自地背過身收拾東西去了。尚義立刻探起身子,將手伸進褲腰,那裏別著壹排鋒利無比的飛刀。
旁邊的人早聽得癡迷迷的了,此刻見王剃頭歇嘴不說了,只顧收拾東西去了,著了急,要他趕緊說說後來怎麽了。
“後來?”王剃頭瞥了壹眼身後的尚義,說,“後來怎麽了,還是等龍頭大爺來說吧。”
就在此時,尚義猛地抽出飛刀,手壹揚,飛刀沒出去,整個胳膊卻飛了出去。王剃頭壹把抓住飛向自己的胳膊,朽柴壹樣丟在地上,冷笑地看著他。
尚義大驚,剛要站起身子,突然覺得下面使不上力氣,低頭壹看,兩腿竟然掉了。就在尚義驚懼不已時,發現懷裏滾落了壹個東西,低頭壹看,是只耳朵。
王剃頭上前揀起那只耳朵,恨聲道:“這就是那個故事的結尾了。”
話音剛落,尚義的腦袋骨碌碌滾落下來,西瓜似的在地上滾了好遠。四周的袍哥們看得魂飛魄散。竟無人敢上前阻止王剃頭的離去。
事後聽得手下回報,劉廷瑞也被嚇得夠嗆,從此不再允許乾豐鄉場有任何剃頭匠出入。久而久之,命令成了習慣,習慣演化為風俗,乾豐鄉也就再也沒有了理發店。
空心的德星垣
建國後,德星垣被分給乾豐鄉二十多戶農民居住,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又陸續搬進三十多戶,總***有壹百多口人家居住其中。農戶保護意識薄弱,哪家的房子缺少磚塊,就從廳堂地板鋪設的青磚撬。誰家的屋子出入不便,在墻上砸個洞。
農婦胡秀英解放時就住在德星垣,她家的房間正好是在進大門的下廳左手壹間,因為覺得出入不太方便,自家便在院墻上開了個門。這開門墻使用的磚很特別,是燒制有德星垣字樣的。胡秀英的解釋是:“我家漢子覺得那有字的磚氣派,把地上鋪設的磚撬起來砌的墻。”
在德星垣,諸如此類的人為破壞處處皆是,但最深重的災難還得從九十年代中期算起。
胡秀英記得,1998年夏天的某個下午,有操外地口音的人在參觀德星垣後,對自家墻角的木屏風非常感興趣,最後以500元價格和胡家成交。此後,有三三兩兩的城裏人,拿著鈔票換農戶家裏的舊衣櫃、箱子,甚至連有些門窗、屋梁都不放過。壹時間,家家戶戶忙著搜羅舊家具,有些人家還暗暗較勁,比誰家的賣得多,賣得貴。據住在院裏的農民回憶,當時家家戶戶都有進賬,賣得多的二、三千元,賣得少也有幾百元。現在,德星垣找不到像樣的、完整的雕刻品,就連有些雕刻精美的石凳都被收走了。
德星垣的院落被居民們瓜分賣掉,惟有住戶黃麗行家還保留著壹些雕刻品。其中最精美的是在屋門口兩側的斜撐,主體是繚繞的祥雲,雕刻有謙遜的少年與慈祥的老翁,眉目胡須清晰顯現。更有趣的是,在水氣潮濕的陰雨天,少年的面部被水氣滋潤後會顯出兩道淚痕似的裂紋……
這些德星垣舊事,讓當地政府領導和專家學者都很心痛。政府曾計劃將這裏修復以開發其旅遊資源,但該計劃因修復資金過於龐大而擱淺。南川文管所專家也認為:“由於當地文物保護意識覺醒得太晚,建築結構被破壞得太厲害,要想恢復原貌,難!”。確實,就德星垣而言,談全面恢復或許稍晚了點。但或許,我們也應該想想如何在它被徹底破壞前留住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