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車夫劉祥是八哥兒的主人。每天壹早,當劉祥把幹糧兜掛在洋車把手上,拉車向胡同口走去時,八哥兒都要拍打著翅膀喊叫:“胡辣湯,胡辣湯!”賣胡辣湯的矮胖子就在胡同口接話:“別叫了,我給妳哥盛上了!”劉祥也十分重視八哥兒的營養,常常把煮熟的蛋黃搗碎,拌在鳥食罐裏餵它;晚上還要鉆到草棵裏為它捉螞蚱,說八哥兒吃了這“活肉”才活得歡實。老蔡責怪說:“妳把它嬌慣成啥了!它是妳媳婦兒?”劉祥說:“差不離兒,我每天拉車回來,只有它還能陪我說說話兒。”
壹個下雨天,劉祥沒有出車。我見他手托鳥籠,教八哥兒說“古德毛寧”,壹遍遍不厭其煩地糾正八哥兒的發音,折騰了壹個上午。多年後,我才知道“古德毛寧”原來是“Good morning”!劉祥曾拍著我的腦瓜兒說:“妳爸送妳去外國留洋時,妳把八哥兒帶上,叫它也戴戴博士帽。”
八哥兒卻辜負了劉祥的教誨。那天,劉祥拉車回來,八哥兒照舊地歡騰雀躍之後,卻伸長脖子叫道:“劉祥,八格牙路!”劉祥瞪著八哥兒:“妳小子說啥?”八哥兒又拍打著翅膀炫耀它的第二外語,“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哈哈!”劉祥咬牙罵道:“小日本兒還沒打過來,妳小子就想當漢奸了?看我宰了妳!”又隨手掂起壹個銅盆,壹邊敲,壹邊喊叫:“街坊鄰裏們聽著!誰想‘八格牙路’就找小日本兒去,別在自家門口教唆八哥兒。這是地地道道的中國鳥,別用東洋話臟了鳥口!”老蔡搶白他:“這地地道道的中國鳥,妳咋教它說啥‘古德毛寧’?”劉祥脖子上立時暴起了青筋,爭辯說:“那是叫它學西洋人向咱中國人請安,妳懂不懂?”
我不知道劉樣怎樣懲治了八哥兒,只是在那天晚上,聽見八哥兒撲棱著翅膀,不住聲地尖叫。劉祥惡聲斥罵:“賤骨頭,妳不把東洋話屙出來,妳就不配當中國鳥!”次日壹整天,八哥兒都蹲在籠子裏,為它的國籍問題發呆。我發現它的確在“哧哧”地拉稀,而且在拉稀以後,再沒說過東洋話。
戰火卻很快迫近了開封。我家向豫西逃亡時,劉祥也拉著洋車去鄉下避難。鳥籠蒙上了黑布罩,在車鬥背後打著滴溜兒。他說世道亂了,不能叫八哥兒看見聽見,以免亂了鳥心,臟了鳥口。八哥兒卻在黑布罩裏驚叫:“劉祥,警報,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