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輕的時候,頭發又厚又黑,但他從來不想讓頭發見陽光——他總是戴著帽子。父親說,他第壹次戴帽子是因為十多歲的時候給生產隊趕馬車,需要壹頂帽子在路上通宵禦寒。習慣了就摘不下帽子了。不管天氣多熱,當妳摘下帽子的時候,妳會感到寒冷。小時候,我和父親很親近。我經常把他膝蓋上的帽子摘下來戴在頭上,或者故意扔到很遠的地方,然後用手揪爸爸的頭發。常年藏在帽子下的頭發溫暖柔軟,像父親臉上的笑容。懂事後,我試圖說服父親把帽子摘下來,讓他的黑發重見天日,但每次忍不了半天,父親又把它放了回去。
在我的記憶中,雖然我們已經“合壹”很多年了,但還是在家裏。我爸爸常年戴著壹頂水洗白藍中山帽。他要走親戚的時候,父親會脫下來讓母親洗。夏天帽子在烈日下曬半天,冬天就比較麻煩了。我媽晚上睡覺前把他的帽子洗幹凈掛在火爐邊,半夜還得起來翻好幾次。那時候壹頂帽子不會超過兩塊錢,但是我父親無論如何也攢不下壹頂帽子。
有壹年,正是莊稼沒了的時候,父親用驢車拉著我去十公裏外的另壹個村子借糧。父親坐在軸上趕車,我坐在後面。父親給我講了他給生產隊開車的那段時間。那時候大部分馬車進山拉煤,來回要三四天。晚上在路上睡不著,尤其是冬天。天太冷了,我停下馬車,在附近找了些雜草和柴火取暖。好在什麽都缺的時候,不缺雜草和柴火取暖。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遠方,仿佛壹切都隨著他的記憶回到了很久以前。我從車上站起來,扶著父親的肩膀。他頭上那頂飽經風霜、水洗多年的帽子,就像他講的故事壹樣白,和他暴露在帽子下的黑發很不相稱。父親註意到我的行為後,醒悟過來,但他說:“那時候,我過得很好。壹天領了2斤糧票,還給了工分。別人吃窩窩頭,我吃白煎餅。”語氣中有壹點驕傲,結尾又有壹點傷感。
後來鴨舌帽流行起來(當時“萬元戶”興起,大家都叫它“萬元戶帽”)。壹頂帽子五塊錢,父親想買壹頂,但總覺得壹頂帽子不如家裏的日用品重要,兒子也沒說媳婦和女兒讀書重要。這樣拖了很久,幾乎所有的街道都蓋上了鴨舌帽。很難再看到中山帽了,所以爸爸決定給自己買壹頂新帽子。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放學回家,爸爸頭上戴了壹頂深灰色的鴨舌帽。我指著他說:“新帽子!”他蹲下來,脫下帽子,戴在我頭上,像在舉行壹個莊嚴的儀式。他說:“來吧,姑娘,也戴頂百萬美元的帽子!”他臉上的笑容壹閃壹閃的,仿佛戴上那頂帽子真的可以成為萬元戶。其實父親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壹頂帽子而改變,壹切依舊。
我哥哥結婚時,我父親給自己買了壹頂新帽子。畢竟娶媳婦是天大的喜事。哥哥婚禮的前壹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雪,父親徹夜未眠。他請人搭帳篷,搬桌椅,打理壹切。第二天,他的新帽子下是布滿血絲的眼睛。雪壹直沒停過,還沒厚到我的膝蓋。新媳婦把我接進屋後,去鄰居家接回來吃飯的爸爸。在路上,她拉著我的手說:“婚禮那天下雪是個好兆頭。妳哥哥以後壹定會過上好日子的!”希望在他疲憊的聲音裏,雪花壹片壹片地落在他的新帽子上,像是無聲的回答。
弟弟有了新生活,我還在上小學。因為我哥哥的婚姻,家裏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父親的新帽子壹直放在櫃子裏,只有走親戚或者出差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戴壹次。平時,他還是戴著那頂洗得沒有顏色的帽子。那些年,為了還清哥哥結婚欠下的錢,也為了支付我的學費,父親幾乎整天奔波,修路、開礦、淘金,任何能賺錢的事他都要出去做。他所希望的新生活並沒有給他戴上新帽子,而是讓他頭頂的頭發慢慢稀疏。高三暑假出去打工學習,半個月每天工作九個小時。當我回到住處時,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無法想象我父親在礦井裏的生活。拿到錢後,第壹件事就是給爸爸買了壹頂新帽子。當我父親拿著新帽子和我遞給他的剩下的錢時,他沒有戴上新帽子,而是把頭上的帽檐拉了下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父親壹直期望我能考上中專(那時候中專是分配工作的),吃國家飯。他還壹再暗示,如果我上不了中專,就只能在家工作。中考以幾分之差落榜,最終沒能像父親期望的那樣跨過“獨木橋”。當學校老師當著父親的面說不讓我上學會很可惜的時候,父親只是保持沈默或者苦笑。老師的思想工作和我的眼淚都輸給了沒錢,並沒有為我贏得繼續學業的機會。那幾天和父親在壹起,總覺得天空飄著烏雲,氣壓很低,父親的帽檐總是遮住眼睛,不敢和我對視。
後來離開家鄉,每年回家壹兩次。每次回去,父親還是戴著那頂帽子,但是當帽子摘下來的時候,我頭頂上的頭發已經很少了。帽子下的臉壹天比壹天衰老,額頭和眼睛上的皺紋很容易隱藏他壹生的故事。父親很少談自己的過去,很少和人聊天。如果我在場,我壹定會講那個時候,我壹定會講當時條件怎麽不允許。我能從他的話語中聽出深深的愧疚和歉意。每次都笑著說:“如果當時讓我上學,我可能就活不成了。現在我可以工作學習了!”而我父親總是搖搖頭,吐出壹個拖長的“唉!”"
前幾天,爸爸來烏魯木齊看我。火車早上六點後到達車站。我丈夫開車去接我父親,我留在家裏陪女兒。女兒醒來的第壹句話就是:“媽媽,爺爺在嗎?我剛夢到他來了,我問爺爺!”我很驚訝女兒出生後只見過她爸爸壹次。那時候她才六個月大,永遠不會記得自己的父親。“是嗎?那麽妳夢想中的爺爺長什麽樣?”我笑著問。“媽媽妳別笑,我真的夢見爺爺戴著帽子了!”我什麽也沒說。可能女兒這麽多年壹直看著爸爸抱著她的照片,心裏還是有些印象的。父親來了之後,壹向見陌生人膽小的女兒第壹時間跟我打招呼說:“爺爺妳好!””我趕緊把女兒拉過來問:“我夢裏的爺爺和妳看到的爺爺是壹個人嗎?”“別的都壹樣,就是帽子不壹樣!”女兒篤定地說。我看著父親,忍不住笑了。我的父親戴著壹頂大紅色太陽帽,這使他黝黑的臉更黑,但也更有活力。當我把女兒的話告訴父親時,父親害羞地說:“我老了頭發都掉光了。我買了壹頂紅帽子,過年後戴上。”後面的話有些尷尬,我知道爸爸是什麽意思,紅帽子當然是好運來的意思。
父親的帽子,從他十幾歲開始,就伴隨了他半個世紀。每頂帽子都充滿了故事。很多故事都像那些舊帽子壹樣被埋沒在時間的長河裏,但總有那麽幾個故事站在人生的路上,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