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眼睛透過窗戶的玻璃不停地追著那兩只麻雀。
母親很少像這樣安靜地坐在炕上,但現在她不能像以前那樣整天進進出出。壹個小小的血塊讓她失去了靈活行走的能力。她只能試著壹步壹步走,在炕上多待壹會兒。她說,等妳老了,妳要像個孩子壹樣重新學會走路。母親真的老了,花白的頭發已經兩三年沒有染黑了,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
院子外面的樹枝很安靜,初冬的陽光很微弱,沒有風。只有麻雀偶爾來,短暫停留,有時兩三只,有時壹群,突然飛起來,然後又飛走。麻雀是留鳥,壹年到頭都在,年復壹年。許多人離開了,但是麻雀沒有。
院子前的小路上,很少再看到人了,原來住在坡上的人都搬走了。我不止壹次去過斜坡上那些老房子的廢墟。除了半斷的墻、磚、瓦,還有壹些丟棄的物品,如破舊的燈籠、破碎的瓷碗、廢棄的石頭豬槽等等。人們已經搬到溝外平坦的地方居住,但我年輕的時候,許多人住在這裏。
人走了,房子就拆了,只剩下壹些樹。這些是壹些又大又老的樹。他們的根紮在這裏,哪兒也去不了。他們還活著,還在成長。生命本身就是不斷成長的,成長了就會成為長輩,人也是如此。
村子裏只剩下壹些老人了。我回老家,父親經常掰著指頭數。還有幾個人經常在家。從溝裏到外面,屈指可數。只有這些老人在這裏種地,年輕人都去城裏了,肯定不會回來了。在我心裏,這裏的土地不再屬於他們,他們也不再屬於這片土地。
每年爸爸媽媽總是大力種自己的地。我媽說不多種點地會讓人笑。我說妳現在還能種,以後肯定沒有人種了。不種只是時間問題。媽媽明年不能再種地了。
村裏的老人越來越少,光今年就死了三個。劉玉明和劉長嶺壹起死於車禍。他們去外地村打工,晚上騎摩托車回家。他們在壹座橋的橋頭過馬路,與壹輛重型卡車相撞。後來據說撞擊聲很大,兩個人像沙袋壹樣被甩出去,重重地落在路邊的硬地上。
劉玉明家是鄰居,壹眼就能看到我家的屋頂。我叫他表哥。我小時候,他總是給我理發。那時,他是壹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壹頓飯吃了三公斤糧票。當時三公斤糧票可以買四公斤半油餅。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我猜他只吃了壹次。那時候,肩上扛著200斤的擔子,就像玩壹樣輕松。前幾年他在村裏當村民小組組長的時候,拿下了壹個水利灌溉工程,在山上放了長長的鐵管,讓大家種栗子。但那些鐵管,像壹只死蟲子,早已銹跡斑斑,卻再也沒有人用它們往山上送水,村裏的栗子樹也沒有增加。
後來他拿下了村道,路面可以納入村村通工程,由* * * *出錢,但路基還是要村民自己修。有壹天,他給我打電話,說村裏沒有人也沒錢修路。妳能給我壹些錢嗎?我說可以,但是我只有月薪。回家後,我給了他兩千塊錢。當他帶著錢騎著摩托車離開的時候,我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像結霜的草,被風吹動。
道路建成了,但劉玉明得了癌癥。出院後,他的聲音完全嘶啞,人也更加蒼老虛弱。但是每次我見到他,他仍然在地裏忙著他的工作。
雖然年齡相仿,但按照姓氏,劉玉明和劉長嶺被稱為叔叔,我和劉長嶺也被稱為叔叔。從我記事起,劉長嶺就不喜歡說話。他這輩子好像沒說過幾句話。他像棉花球壹樣善良,只是努力工作。
早上,他們壹起出去工作。在風中,他們同樣灰白的頭發飄動著。晚上,兩人再也沒有回來。他們是村裏最能幹的兩個人,用村民的話說,他們的活幹完了。
後來,另壹個死去的人是王天,他在家族中的三叔。
他的叔叔已經病了很長時間,他的病情壹天比壹天嚴重。他骨瘦如柴。有壹次在南太子公墓看到他,很驚訝他能走這麽遠。他說他出來壹看,嘴巴已經很大了,臉又瘦,嘴巴就更大了。南臺子有老王家的祖墳。不知道他叔叔是不是很快就來看他的目的地了。他的臉色蠟黃,像壹張黃色的表紙。
在最後壹段時間裏,他叔叔的日子裏似乎只有死亡。日子壹天天過去,他等待著死亡的日期。據說有人給他算春天,後來又說是夏天。他的叔叔終於在秋天去世了。
那天,我父親突然打電話來,說王天叔叔去世了,問我有沒有時間回去。我說回去。他叔叔的葬禮非常隆重。去小廟取魂的時候也是小輩,三步壹磕頭。那條我走過無數次的小路,地面很硬,跪在上面,每壹塊石頭和沙子都掉在我的膝蓋下,很痛。我不知道我叔叔的靈魂是不是壹路跟著我們。引靈的隊伍很長,有他從城裏回來的兩個兒子,有家裏的晚輩,有嗩吶嗚咽的,有白色老式的狩獵...
這壹刻,村子裏似乎已經停止了壹切,只有帶領靈魂的隊伍,在村子裏緩緩行進。他叔叔活著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多人同時為他做同樣的事情。
王天叔叔被自然地埋在了南臺子的土裏,他的前輩們的墳墓旁邊有壹個新的墳墓。壹切都很安靜。
父親在村裏當了幾十年的村醫。他熟悉村裏的每壹個人,甚至對待每壹個人。他記錄了無數的案例。這幾年,自從買了電腦,他就壹直在電腦前敲擊鍵盤,錄入整理自己記錄的案件。父親壹生治好了很多病,卻沒有人治好自己的眼疾。
我父親有青光眼,應該是遺傳我奶奶的。奶奶得了青光眼後,雙眼失明。當時她有個人看著她,說房子建的地方不對,以後下壹代會得眼疾。於是壹家人慌慌張張地拆掉了壹個壹正壹負隔間的老院,搬到了現在的住處,但父親還是像被命運安排壹樣得了眼疾。有壹次帶父親去北京壹家大醫院看他的眼睛。醫生說我父親只有壹只眼睛,四分之壹的視力。我曾經試著擋住壹只眼睛,想象另壹只眼睛用四分之壹視角能看清什麽。我不知道父親這種四分之壹視角怎麽能活得像個正常人。
父親在電腦上整理的病歷有20多萬字。我大概翻看了壹遍,記錄的很詳細,包括姓名、性別、年齡、癥狀、診斷、用藥,甚至第壹次、第二次、第三次會診,直到多次診療。有的人治好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治好了就死了。死亡永遠是每個人的最終歸宿。我覺得我父親記錄的這些病歷可以作為農村病的期刊發表。或者說,這更像是壹個村莊的死亡檔案。
爸爸媽媽老了,村子也老了。在村子裏,妳聽不到雞犬的叫聲,也看不到驢、馬、豬、羊。甚至壹日三餐的煙霧也越來越嚴重。村裏新來的人都已經走在了另壹片天空下,只有麻雀還在。它們來了又壹次飛走了,陽光有些迷蒙,但還是沒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