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前後，我忙裏偷閑。我喜歡和我的朋友約好壹起去公路旅行。約好了，就陪遠在他鄉的親戚同學朋友去祭祖，喝酒聊天。更多的時候，我壹個人爬上山，在她的墳前放上馬克筆和鮮花，放上鞭炮，然後坐在墳前的石榴樹下，思考我該怎麽想，壹天也就大半了。這樣的假期我總想多陪陪她。墓周圍是杜鵑花，其實是血紅色的。雖然布谷鳥的叫聲姍姍來遲，但在右側300米處的張武寺的鐘聲經久不息，在山裏聽到的大悲咒每天都在回響。廟裏飄來的香味，夾雜著不知名山花的香味，有時候。鳥兒成雙成對地在墳墓前的莊磊水庫出現又消失，上下飛舞。它們是在釣魚，玩耍，什麽時候回窩？
我面前的石榴樹有綠色的嫩芽。那壹年，她葬在這裏，我種下了這棵樹。石榴樹可以日夜和她說話！這棵石榴樹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裏，日復壹日，年復壹年。我夢見它開滿了喇叭狀的紅花，在夏風中搖曳，搖啊搖，搖成八月的紅石榴。我夢見她穿著壹件藍色的雙排扣夾克，站在壹棵石榴樹下摘石榴，然後把它們放進壹個用白色編織帶做成的大菜籃子裏。石榴又大又圓，紅黃相間，她手裏提著，笑著走到我家門口。我起身開門，她已經走了。天不亮，人就醒了，睡不著。墳前的石榴樹可以活壹百年，卻不會在短短幾年內開花結果。她是在那年九月的忌日把夢裏的石榴拿走了，還是想回家給我從院子裏的石榴樹上摘下來？
院子裏的石榴樹把我帶回了如夢似幻的歲月。
第壹次去她家的時候，我剛大學畢業。我穿著黃色皺巴巴的西裝，面黃肌瘦，看起來像個窮學生。壹位上了年紀的老師吳老師把我帶到院子裏壹個大廳的竹床上。她穿著壹件特別幹凈的白色的確良夾克，看也不看我壹眼就走了過來。她捧著瓷碗，手裏拿著剝好的石榴飯，遞給我。她笑著說:“家裏院子裏多著呢。吃吧，好甜。”石榴米形似珍珠，顏色紅潤多樣，大概象征著富貴吉祥，多子多福。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石榴。
綿延千裏的大沙河，在五百年前的樓上桐城古鎮拐了個彎，正如劉伯溫所說。河堤下，壹座百年老宅地勢低窪潮濕，四面墻多色調的木柱倒在地上，下端有些腐爛。在小天井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四面八方的藍天。壹口老井，長滿青苔，沈澱了幾代人的喜怒哀樂。石榴樹長在大門外的院子裏，比瓦房的屋頂還高。它的樹幹在兩米處分叉，壹根長得筆直，另壹根斜伸向大門，像墳墓壹樣紮根在貧瘠的沙地上。不知道它活了多少年。
每年八九月份，石榴成熟的時候，她都會準時來我家，最多只呆兩三天。穿著壹件藍色的雙排扣夾克，右手挎著壹個菜籃子，籃子下面放著又大又圓又紅又黃的石榴，裏面裝滿了又大又紅的土雞蛋。永遠微笑，少說話。洗碗，掃地，擦桌子，倒垃圾，壹點也不閑著。那時候家裏特別幹凈。走的時候，我把桂圓奶粉塞在籃子裏，她悄悄還原。每次她滿載而歸，卻空手而歸。我來來去去是不可原諒的錯誤。如果是我用心給她送的，我會自己端著壹碗牛奶給她送去，看著她壹口壹口喝下去，哪怕只有壹次，我也會少了萬分之壹的遺憾。
那年九月十六日下午，觀音會前三天，她齋戒沐浴，在大沙河邊洗衣服時突然腦溢血。她倒下了，只有三個小時，她半睜著的眼睛久久不能睜開。
那壹年，她好像提前和很多人告別了。
那壹年，她給那個小鎮上所有認識的人都送去了石榴。
那壹年，她親手做了壹筐艾草耙，幫我消災三月三。
那壹年，她送的石榴又紅又圓。
那壹年，她把自己知道的笑話講了壹遍又壹遍。
那壹年，我和她壹起看電視，剝石榴，講石榴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織女有個姐姐叫檀香，經常偷偷下去幫織女紡線織布。有壹年，王太後在瑤池舉辦蟠桃會。孫悟空把西天的仙果帶給各路神仙品嘗。小哪咤踏上風火輪，抓起壹粒用手掰開的種子，露出壹粒珍珠般紅、晶瑩香甜的果肉。太後吃了，反復稱了稱。她告訴檀香收集石榴籽，將來在蟠桃園播種。沒想到，大家都喝醉了。檀香趁機偷了壹把石榴籽，逃離南天門。當它來到牛郎織女住的小屋時，王母娘娘派雷公電母壹路追趕。檀香很狠心，把石榴籽從天上撒到地上，很快山坡上就長出了石榴樹。檀香被雷公電母殺死，變成了人間石榴園東邊的壹座檀山。
傳說講完後，她匆匆趕往遠方，在離母親最近的地方永遠安息。後來院子裏的石榴樹哭著到了大門口的樹枝上。第壹年，葉子發黃，沒有開花。第二年，樹枝枯死，死在風中。我有時會幻想，我想給生者留下無盡的思念。她是不是像檀香壹樣蛻變成另壹棵石榴樹？
現在百年老屋已經荒蕪，大門緊鎖，隨時隨地看不到石榴樹，只有山上的那棵，想看就看。每年春節清明節，總想花幾天時間走十幾裏地。我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石榴樹的枝葉，想著和她在壹起的難忘時光，直到夕陽西下，夜幕降臨，直到兩棵石榴樹在我眼前牽著手，消失不見。
夢裏的兩棵石榴樹，永不雕謝的樹。壹個是她生命的開始，壹個是她生命的結束。我和她在石榴樹下愉快地走了壹會兒，在石榴樹下傷心地揮手告別。她遠在天邊，近在咫尺。她是我經常想起和夢到的所有人。
壹人兩樹。壹個同事，壹個不情願。壹片往事，壹片悵惘。心系在墳頭，情系在老宅，始於那裏，止於此。沒有影子的吻永遠不會回來。思考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