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天色陰沈,草木葳蕤,與母親去給姥姥上墳。幾年沒來,小村西南那片荒灘,已是雜草叢生。芨芨草、狗尾巴草、菟絲子、苦菜苗、野苜蓿,還有壹些叫不上來的野草,盤根錯節,肆意瘋長,姥姥姥爺的墳塋隱匿其中。
就在我們用手輕輕撥開草叢的時候,壹片艾蒿映入眼簾,綠茵茵的抱團成簇,似是經人打理過的莊稼,長得齊齊楚楚。
莫非這艾蒿,也通人性?記得姥姥活著的時候,常常采集艾蒿,不是用它洗臉泡腳,就是熏蒸入藥。
生於中醫世家的姥姥,相當於半個赤腳醫生。在逝世的前壹年,年過八旬的姥姥壹字壹句地口述讓我記下了壹個個治病偏方,其中就有艾蒿。
二
人們都說,姥姥的四個閨女中,母親最像姥姥,無論外貌還是性格。看著現在的母親,如同看到當年的姥姥,身材瘦削,手腳麻利,走路風風火火,說話直來直去。
但在我的心裏,與姥姥其實有壹種莫名的疏離。疏離的原因,可能是姥姥與我們的口音不同,說起話來比較費勁。姥爺壹家是從甘肅逃難來到內蒙的。聽母親說,姥姥未出嫁前,曾是名門望族的大小姐,但也正因為如此,使得她在後來的歲月中,受盡了折磨與淩辱。姥爺姥姥的祖輩們都是當地有名的大夫,姥姥與姥爺的結合在當時也算是門當戶對。
出嫁後沒多久,姥爺家便被劃定為地主成分,家產全部沒收,生活壹落千丈,緊接著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只因為人們說內蒙有大片的土地可以開墾耕種,有糧吃。
姥姥姥爺帶著幾個兒女,邊討飯邊向東前行,那年,母親不滿十歲。途中,姥爺壹家逮著啥吃啥,野菜、樹葉、糠皮、草根?能果腹的全部拿來下咽。可即便如此,母親的妹妹姥姥那個六歲的女兒還是被活活餓死了。
據母親回憶,那個女孩是她們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的,當時是家中的老小。作為母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活活餓死,姥姥的那種絕望與痛楚,我們可想而知。所以,那個女兒,姥姥從不提起,所以,姥姥從小就告誡我們,浪費糧食有罪。
三
動蕩的歲月讓姥姥變得謹慎,也更為嚴苛。母親說,小時候她們幹活、說話都要分外小心,稍有不慎便會挨姥姥的打。姥姥怕啊,怕孩子們再遭遇什麽不測,怕生活再有什麽變故。
母親說,姥姥對她們的管教十分嚴厲,規矩很多。雖然貧困,但她要求孩子們的衣服絕對要幹凈,特別是女孩子,要站有站姿,坐有坐相,不能多嘴更不能口爆粗言,吃飯的時候不能發出大的聲響,天黑之前必須按時回家。
即便在物質那麽匱乏的年代,姥姥家使用的破舊盆具都是嚴格分開的,洗臉盆和洗腳盆絕不能混用,內衣褲亦要分開洗滌。
那時候,村裏的人笑話姥姥矯情,現在我才明白,姥姥希望自己的兒女們能夠活得幹凈體面,她年輕時當大家閨秀所接受的傳統教育,註定要根深蒂固影響她的壹生。
四
打我記事起,姥姥就是小腳老太太形象,壹年四季穿壹身粗黑布衣。她的頭發總是梳得壹絲不茍,兩側的短發蘸水抿到耳後,用大黑卡子編住,為了防止卡子脫落,後面套上做鞋用的鋁制氣眼。
姥姥的腳纏過,小巧玲瓏,小時候我們總是央求著要看她的腳,姥姥不情願地褪去襪子,露出壹雙明顯變形的腳,大拇指和小拇指無法舒展,緊緊貼著其他腳趾,讓人看著心疼。但就是這雙小腳,走起路來卻幹凈利落,總讓我想起皮影戲裏的人物。
小時候母親要帶我們去姥姥家,我們兄妹總是有所抵觸。姥姥厲害,我們怕她,姥姥規矩多,我們嫌煩,姥姥家窮,總吃面條。
記得我們家早已是藍色磚地,而姥姥家屋裏很長壹段時間還是黃土泥地,但總被姥姥掃得光溜溜的。姥姥的屋裏總是彌漫著艾蒿的味道,起初,我們對那味道也是不適應的。
在姥姥家,常能聽到姥姥言語犀利地數落姥爺,姥爺話不多,總是沈默著。因為我們的毛手毛腳,也常常遭到姥姥的厲聲喝斥。姥姥是個急性子,操著壹口純正的甘肅武威口音,語速很快,聲音很直,大多時候,我們根本聽不懂姥姥在說什麽。我們總是壹臉懵懂地望向母親:姥姥在說啥?
姥姥的講究頗多,比如過節時做好飯不能動先要敬獻天地;蒸炸時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否則竈王爺會生氣;晚上不能用手指著星星亂說話否則手指會長疙瘩;過了晚上九點莫要向大地潑臟水?多年後,我才明白,看似迷信的姥姥,實則擁有著壹份大智慧,姥姥的這些規矩,恰恰體現了對自然生命對因果輪回的壹種尊重與敬畏。
五
姥姥壹年四季不閑著,春種秋收時節,她和姥爺匍匐在田裏,面朝黃土背朝天,精心伺弄著那幾畝薄田,因為是外鄉人,姥姥家分的田並不多。但姥姥的精巴和勤快是村裏出了名的。姥姥的手特別巧,好像沒有她不會做的東西。
過去的人們沒有那麽多的錢買絲線,平時用到的多半是壹種自制的麻繩。它是用壹種叫篦麻的植物絲搓成的。待篦麻稈割倒後,可以從莖上拉出壹根根或長或短的絲來。姥姥將它們理順擺好,然後卷起褲管,蘸著唾沫在小腿上搓成壹根根像辮子似的麻繩。
可別小看麻繩的用處,拴動物、綁袋口、縫蓋簾包括做鞋子都要用到它。所以,隨時隨地都會看到姥姥坐到地上搓麻繩,姥姥的腿纖細雪白,在陽光下泛著眩目的光。
姥姥縫的蓋簾非常漂亮,她將壹根根高粱桿裁成均勻的尺寸,上下分為兩層,交錯碼好,縫在壹起,呈壹個正圓形。姥姥的屋裏,蓋簾不僅用來當鍋蓋,還要用來放餃子饅頭,蓋大大小小的甕。將高粱桿縫的稀疏壹些,便又成了蒸饅頭用的籠屜。
姥姥還會蒸面人。只見她壹會搓,壹會揉,手在案板上翻飛,壹個小小的面人便呈現在案板上。姥姥用紅色的豆子做它的眼睛,黑豆子做扣子。面人的腹部裏還要包上豆沙餡。
蒸熟後,我們往往舍不得吃,要擺弄壹陣,實在經不住誘惑了,才會小心翼翼地咬壹口。豆沙餡從面人的腹部流出,那味道,至今在記憶裏飄香。
姥姥的本領好多,用紅柳編籮頭、用蘆葦紮笤帚、用甜菜熬糖稀,最最稱奇的是姥姥用豬身上某個部位的東西和堿面子活在壹起做夷子,那種?夷子?不會輕易地化掉,十分耐用,壹塊往往能用壹年呢。
印象最深的是姥姥和面從不用盆。她像是變戲法,傾刻間將案板上的壹堆面粉變成了光溜溜的面團。姥姥會做當地人做不來的扯面,十分筋道,但也十分費力,需要壹根根在案板上使勁抽打拉長。
每逢我們去看姥姥,她便會為我們做扯面,雖然程序繁雜,費時費力,但姥姥樂此不疲。看我們吃得狼吞虎咽,姥姥露出難得的溫情的笑,又常常會慨嘆:我的娃娃們,妳們是趕上好時候了。
姥姥針線活也堪稱壹流。縫衣做鞋,繡花納底,樣樣在行。即使在七十多歲的高齡,依然為我們縫制了壹大堆精致的布老虎枕頭。姥姥也常常將她做的手工制品送給左鄰右舍,換來與鄰居們的和諧相處。
六
當然,最為神奇的是,姥姥用艾蒿驅病。母親說,他們兄妹幾乎從不吃藥,上火了,姥姥沏壹杯艾葉水讓他們喝掉,發燒了,姥姥讓孩子們用艾葉水泡腳。
端午節前後,在太陽未升起之前,姥姥會讓姥爺割回壹捆捆帶露的艾蒿,攤在院裏陰幹,留在冬天用。閑暇時,姥姥將陰幹的艾葉搗碎,搓成艾絨,用它們點燃後在穴位上進行艾炙。
在那個缺衣少藥的年代,姥姥用這些方法為孩子們驅除了壹場場疾病,讓孩子們躲過了壹次次災難。母親的頭頂,因為姥姥的失誤,現在還有壹塊因艾炙落下的疤痕。
當然艾蒿的用處遠不止於此。姥姥將艾葉搗碎了和到米裏,蒸出綠色的糯米團,透著清香味兒,煞是好吃。
壹次暑假的時候,我隨姥姥到田裏摘菜。回的途中,姥姥的眼睛緊緊盯著地皮。路過壹叢野草時,姥姥眼前壹亮,她興奮地輕輕用手 薅了下來,她說,妳聞聞。我半信半疑地湊到跟前,聞到了壹股濃郁的芳香,和姥姥屋裏的味道如出壹轍。姥姥說:記住,這個味道的草便是艾蒿,它雖然是最尋常的草,卻是最有用的藥。
無獨有偶,有壹次去姥姥家時正逢感冒發燒,姥姥先是熬了壹碗姜湯讓我喝下,然後鍋裏燒了壹壺艾蒿水,讓我泡腳。說來也奇怪,姜湯喝下後,感覺渾身熱乎乎的,再用艾蒿水泡腳,溫度從腳底升起,我漸漸出汗,渾身也漸漸輕松。
兩個小時後,姥姥摸了下我的額頭,如釋重負:降溫了,沒事了。從那次開始,我喜歡上了艾蒿的味道。時至今日,我也壹直用姥姥教的法子為家人去除感冒,屢試不爽。
在姥姥去世的前壹年的某天,在四姨的家裏。姥姥煞有介事地讓我取出了紙和筆,她慢慢口述,四姨和母親旁邊翻譯,我記下了姥姥熟知的二十來個偏方。那個時候,姥姥已是八十多歲高齡。 七
姥爺的離去,無疑是對姥姥莫大的打擊。
那天早晨,姥姥燒水做飯,姥爺照舊在竈臺前燒火,姥姥習慣性地喋喋不休,埋怨姥爺火燒得不夠旺。結果姥爺壹頭栽倒在地,再沒醒來。
我們去看姥姥時,看到她的頭發明顯白了。她如壹只受驚的兔子,蜷縮在炕頭,眼裏透著不安。姥爺的突然離去,令言語犀利的姥姥,開始變得沈默。
姥姥總是壹聲不吭地蹲在角落,原本瘦削的身體更加憔悴。
那年二舅想要蓋新房,姥姥的正屋被打倒。新房建好後,姥姥說不願拖累兒女,她獨自壹人搬入了南面的小屋。姥姥說,她老了,住哪都壹樣。姥姥的小屋很小,只有壹面窗,壹盤炕,壹個門。屋內唯壹的家具是那個大紅躺櫃。
這個大紅躺櫃,姥爺在世時就壹直跟著她。以前在正屋時放在正墻,我們需踩著凳子才能打開沈重的櫃蓋。櫃子壹直上鎖,裏面鎖著姥爺生前的東西,也有姥姥認為珍貴的東西。
我們去探望姥姥,她摸出帶在身上的鑰匙,顫巍巍地打開櫃蓋,壹會摸出壹把黑棗,壹會拿出幾顆糖果,甚至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硬是往我們手裏塞。我們不要,姥姥便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們,嘴裏喃喃自語,聲音很低。
我們問母親:姥姥說啥?
母親壹個勁地示意:妳們吃,妳們吃。
在姥爺去世後的十幾年中,姥姥壹直堅持獨居,堅持自己做飯吃。在與風雨抗爭的壹生中,姥姥習慣了堅強,堅強得令人動容。她常常蜷縮在小屋,倚著靠南的小窗。望向遠方,路的前方便是廣闊的土地。那裏葬著姥爺,那裏艾草青青。
八
姥姥的身軀日漸消瘦,眼睛開始昏花,雙腿亦是疼得下不了地,牙齒也掉得所剩無幾。我們去探望姥姥,她總是拉著我們的手不肯松開。
時光推著我們前進、日漸成熟,卻也無情地帶走了姥姥的青春、盛年,我們無奈地發現:姥姥老了,讓人心酸地老了。
母親接姥姥來家居住,住不了幾天她便嚷嚷著要回自己的小屋。我們知道,姥姥不願意拖累自己的兒女。姥姥說,住在自己的窩裏,心裏才踏實。
然而,姥姥的壹只眼睛終是失明了。大夫檢查後,問家屬:是不是流淚過度?舅舅和母親拼命搖頭:我媽很堅強,從來不哭。當時,我驀然想起姥姥年輕時的背井離鄉,想起她6歲夭折的女兒,想起英年早逝的三姨,想起壹頭栽倒再未醒來的姥爺?
或許姥姥不是沒有眼淚,她只是在漆黑的夜裏無人的角落偷偷落淚。她不願人們看到她流淚,是不想活著的人再頻添傷心。人們都說,年輕時的姥姥是個言語犀利、說壹不二的剛強女人,可又誰知這剛強背後的酸楚與無奈?
經歷了社會的變革,生活的動蕩,對於姥姥來說,能夠活著,已是幸運。而壹家人的平安,比什麽都重要。暮年的姥姥,言語稀少,已難下地,只吃少許食物,她躺在炕上,平和地望著我們,用我們依舊很難聽懂的家鄉話喃喃著,我只依稀聽懂那壹句:我的娃娃們,妳們是趕上好時候了。
姥姥,在動蕩不安的年代選擇堅強隱忍,在國泰民安的年代教會我們知足感恩。
經歷了87個春秋,姥姥如壹盞油燈,終是耗盡了最後壹絲生機,我們去探望她的時候,姥姥攥著我們的手壹句話不說,漆黑的眸裏泛著微光,像是壹盞風中的燈,末了,她的眼神漸漸暗淡,慢慢合上了,繼而長舒壹口氣:他爹,終於能和妳團聚了。
九
現在,母親和我的家裏壹直習慣性地存放著艾條、艾絨,以防不時之需,有人生病了,我們首先想到的便是艾蒿。
每逢端午,母親會割壹捆捆艾草,壹部分用來驅濕避邪,壹部分則陰幹儲存起來。這是壹種傳承,也是姥姥留給我們的壹筆財富。
每每聞到艾香的味道,每每看到艾蒿的身影,我便會想到姥姥,她曾說,艾蒿是最尋常的草,也是最有用的草,只要人們需要,它便無私獻身。
悠悠艾香中,我恍若看到姥姥在青青的艾蒿叢中穿行,她踮著小腳,踏著露水,迎著朝陽,身影單薄卻義無反顧地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