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是張肖的遠房親戚,來參加張肖叔叔的婚禮。那天,張肖被派到陳詩的手裏看著,男孩子是調皮的,陳詩帶他去看婚禮的時候,他的褲子上剛塗上兩快橡皮泥,他們正在屋子裏換褲子的時候,外面的鞭炮響了,陳詩牽著張肖的手出去看新娘子時,張肖跳著高想看,卻被前面裏三層外三層的人擋住。
妳抱我,姐姐。
陳詩點了他的頭,小鬼頭,麻煩了。
但還是抱他起來,新娘子非常漂亮,白色的長婚紗是束腰的,頭上是幾朵紅玫瑰,張肖嚷起來,我也要新娘子,我也要!
大家轟地笑了,新娘子也笑了,這小孩子,什麽都想要!陳詩掏出糖來哄他,花花綠綠的糖紙很是耀眼,張肖就笑了,露出掉了幾顆牙還沒有長出來的大窟窿,陳詩笑話他,牙還沒長就要什麽新娘子!
張肖拉住陳詩,姐姐,我長大了妳當我新娘子好不好?我喜歡妳,妳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我知道的。陳詩笑著彈了壹下他的腦殼,好吧,姐姐答應妳,咱們就這麽說定了。
彼時,大學女生陳詩已經情竇初開,和系裏的白馬王子陷入愛河,陳詩,我可以為妳生,為妳。
每壹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都是聽不了這種話的,那是壹副甜蜜的毒藥,來看人家結婚,有著細蜜心思的陳詩想,自己穿起婚紗壹定比那個新娘子漂亮。
不由的笑了起來,正吃著糖的張肖忽然張口說,姐姐,妳笑什麽?妳真的要做我的新娘子啊。
真的啊,陳詩笑著,把張肖手裏的糖紙壹張張疊好,記住了,把這些漂亮的糖紙收集好,什麽時候夠了壹萬張,就來娶姐姐吧。
其實陳詩不想不讓張肖把那些糖紙扔的到處都是,但張肖很認真的說,好的,姐姐。
那只是陳詩生活中的壹個小插曲,六年後,當她接到來自壹個中學的壹封信時,她竟然想不起是誰給他寫了這封信。
二
信,當然是張肖寫的。
此時,張肖已經是壹個十五歲的少年,變了聲,喉結突了出來,嘴唇上有了細細的絨毛,他已經不再玩劣了,十五歲的少年張肖,有了清澀的心事。偶爾,他會想起那個抱著他看新娘子的女孩子,她身體裏散發出壹股奇異的體香,他喜歡聞她身上的味,此時想起來是臉紅心跳了。他寫了壹封信過去,是想問她好不好?因為母親說過她,好象是男友去了法國,然後相戀多年終於分手了,想必她是難過的,只是,她還記得他嗎?
很快,她給他回了信,她說,小弟,沒想到妳還記得姐姐,謝謝妳的關心,對了,妳的糖紙還在收集嗎?現在有很多收集各種東西的人,收集糖紙的不多,妳慢慢的留著吧,說不定將來能有的用。
張肖就心跳了,想起陳詩說過的話,等妳收集了壹萬張糖紙,我就嫁給妳了。
他知道那是哄他玩的,但就是從那次起,他開始收集糖紙,很快,他有了很多五彩繽紛的糖紙,被他信心地疊好,然後夾在本子裏,幾千張了吧,翻看時總是觸目驚心的。
他們從那時開始了通信。
張肖寫給陳詩的比較多,他像個懵懂的少年,壹問再問,陳詩的世界是很大的,在北京,她做壹個攝影記者,去全國各地的機會很多,每到壹處,她會寄當地的明信片給他,她說,小弟,努力吧,將來考到北大來,姐姐沒能上北大,希望妳圓我這個夢。
而母親是知道他們的交往的,母親說,多和妳姐姐聯系,她能帶給妳全新的世界。
母親哪裏知道,張肖早就掉進那個全新的世界裏去了,從他收到陳詩的第壹封信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世界從此與眾不同。
高中三年,張肖壹直和陳詩通信,告訴她自己的學習情況,他從沒說起過收集糖紙的事。直到有壹天,十八歲的張肖收到壹封陳詩的信,在信中陳詩說,小弟,姐姐終於要結婚了,他也是壹個記者,我們很相愛,也許結了婚給妳的信會少壹些,我們要去歐洲度蜜月,正好也要拍壹點片子。
張肖的心壹點點沈下去,沈下去,直到不能呼吸。十八歲的少年張肖,已經有了很深的心思,從九歲陳詩抱起他看新娘子的那天起,從她答應做他新娘起,張肖就是壹個有心思的少年了。
十八歲的少年張肖,呆呆地坐在校外的池塘邊上,看著鳥兒飛起落下,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沒有人知道在許多個下午他壹個人翻看那些糖紙的心情。
幾個月後,張肖考進了北大,第壹個打電話給陳詩,姐,我到北大來了。
陳詩那時正在上海參加壹個攝影展,電話裏陳詩嚷著,小破孩,真有妳的。
那時,陳詩28歲,新婚三月 ,有新郎寵愛著,更有自己的攝影展,還有她不知道的壹個少年的心思。
三
九個月後,陳詩又壹次見到了張肖。
當年那個還要他抱的男孩兒已經長大了,她壹點也認不出他了,雖然寄了幾次照片,但是和人比起來,照片還是太抽象了。
當英俊而挺拔的張肖站到陳詩的面前時,陳詩笑了,小破孩,長這麽高了,姐都認不出妳了。
張肖站在壹邊,兩只手不知放在哪裏,在她面前,他還是那個小孩子。
他終於說話了,姐,我不是小孩了,我是男人了。
她就笑起來,還男人男人的,走,姐帶妳上東四吃好吃的去。
在她心中,他還是個小孩子。
像小時候壹樣,她還是拉住他的手,但這次,他卻反手拉了她的,然後笑著,姐,從今天起,我就拉著妳的手了。
那天他們喝了壹點點酒,陳詩談起這些年的生活和不得意,也說起了自己的婚姻,新婚三個月丈夫被派到英國取樂,留下她壹個人。笑笑嘻嘻地說,正好妳來了,姐以後就不會寂寞了,周末來姐家吃飯吧,我給妳做紅燒排骨。
周末的時候,他坐地鐵穿過整個城區來到陳詩的家,那是壹個極其美麗而安靜的家,屋子裏幾乎全是照片,有陳詩從歐洲帶回的藝術品。在屋子呆著的時候,張肖總覺得這個家有似曾相識的地方,而陳詩彼時正圍著小圍裙在廚房裏忙著,紅燒排骨的香味慢慢地彌漫著,張肖忽然難過起來,從始至終,陳詩把他當小孩,但他此時卻不是,他情願她把他當作男人,在他面前她有些拘謹害羞甚至怕看到他。
但她不是的,她開著他的玩笑,爽朗大方,小弟,有女生追妳嗎?這麽帥,肯定是有女生追的,老姐教妳幾招追女生的秒計,對女生要欲擒故縱......她說著,不停地把菜夾到他碗裏,他低頭吃著,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的眼睛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壹直這樣過了三年,三年後,他是二十壹歲的男生,讀大三,而她依然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在辦著出國手續。大學四年級開始的時候,他們壹起去了壹次香山,那時,她已經是壹個三十壹歲的女人了,追不上他飛壹樣的腳步,她笑著喘著在臺階上坐下來,肖啊,姐姐真的老了。
他也坐下來,姐姐不老,姐在我心中永遠是最年輕漂亮的。
她誇他會說話,掏出紙巾給他擦汗,拿他依然當孩子,他忽然伸出手去,壹下抓住陳詩的手,但還是紅了臉,放下手說,姐,我自己來。
那天他們壹直爬到鬼見愁,秋天的北京很美麗妖嬈,張肖覺得它就像此時的陳詩,三十壹歲,正是女人最美麗的時刻,她的長發飛起來,臉上飛起紅暈。張肖說,姐,妳還記得那些糖紙嗎?我快夠壹萬張了。
陳詩呆了壹下,然後笑起來,小傻瓜,還真想娶妳姐姐啊,妳看姐姐已經嫁了人,而且半老徐娘了,我聽妳們宿舍的人說了,說妳是女生們心中的白馬王子呢,不要太驕傲啊。
他的心沈下去,原來,所有壹切全是良辰美景虛設,全是他壹個人的想象。
回來的車上,陳詩很疲倦的睡去了,而他壹直睜著眼看著外邊的風景,香山壹點點的遠去了。漸漸地,陳詩的身體壹點點地靠在了他的身體上,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他把手伸過去樓住了她的細腰,這是第壹次,他們的身體是如此親密的接觸,他渾身幾乎顫抖起來,陳詩把他的胳膊壓麻了,但他壹直堅持著,聽著她均勻的呼吸和長發裏透出的洗發水的清香。
那壹刻,他忽然想流淚。
大四的時候,他申請了美國壹個學校的獎學金,他想,陳詩離開的時候也是他離開的時候了。
北京的四年,是他永生難忘的四年,這四年,他和自己最喜歡的人在壹起,他不敢輕言喜歡,因為喜歡是那樣的禪意芬芳,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甚至連看她三分鐘的勇氣都沒有,但他已經滿足了。
卻沒有想到,半年以後,在他即將畢業的時候,陳詩離婚了。
去看她,她壹個人呆呆地坐在屋裏,他遞上紙巾,有遞上自己的肩膀,這壹次,她像壹個女人壹樣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來。
他蹲下來,仰起臉來問她,姐,我問妳壹個問題。
陳詩擡起他的臉,小破孩,妳不知道姐姐的苦。
我知道姐,我的糖紙有壹萬張了。
她站起來,離他遠壹些,妳還是小孩子,妳不懂什麽的。
他忽然狂躁起來,不要說我是小孩子了,這會永遠把我壓擋在妳的外面,我喜歡妳,從我九歲起,從我十九歲再壹次見到妳,為什麽,妳不相信我?年齡不是問題,愛情只是壹個人到達另壹個人的靈魂,是我對妳的愛,對妳的相思。
他奇異於自己那麽瘋狂的表達,是啊,他二十二歲了,可以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壹份真實感情了。
陳詩顯然是有些嚇住了,她倒了壹杯冰水給他,肖,姐姐已經三十二歲了,三十二歲的女人,不是小女孩子了,她知道自己應該要什麽。
他快哭起來,還想說下去,她打斷他,小弟,姐累了,妳回學校準備論文吧。
他忘記了如何回的學校,壹夜沒睡的他,第二天坐地鐵又來到陳詩這裏,卻發現門鎖上了,上面留了張紙條給他:小弟,我走了,離開這個城市了,不要找我,我不想把妳的青春耽誤了。
他瘋狂的喊了起來,她是喜歡他的,否則不會逃開。
畢業後,他放棄了去美國的機會,壹個城市壹個城市的找她,到了壹個城市之後,他都會去電臺讓主持人說壹萬張糖紙的故事,然後找壹個叫陳詩的女子。
兩年後的壹天,他在杭州,因為陳詩的老家是杭州,這是他到過的第五個城市了,電臺裏正播放著他的尋人故事,主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支持人說,壹個男孩子的愛情始終在三十八度五,而我們不過是三十六度五,我們早已經對愛情不發燒了,但這個叫張肖的男孩兒,他讓我們嫉妒。
他想,他不會放棄,因為,對壹個人的愛情始終在三十八度五的位置,不是件容易事。
當他門外響起門鈴聲時,他以為是收水電費的,他打開門,門外站著壹個女子,那個女子的眼裏,有很深很深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