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那時候所說的，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吧？我不預備裝摸作樣把我這裏所要說的當做鄭重的秘密，但是這篇文章因為是被編輯先生催逼著，倉促中寫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擇言了，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在那裏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壹部分背景。就當它是在壹個“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妳聽的吧！
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公寓裏熱水汀管子的長度，大約是想拆下來去賣。我妨站不由得感慨系之，說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只顧壹時，這就是亂世。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於我姑姑的家卻有壹種天長地久的感覺。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我的家對於我壹直是壹個精致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的壹塊玻璃，照樣賠壹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但還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來。
近來不知為什麽特別有打破東西的傾向。（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爾我姑始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上次急於到陽臺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盞在門上壹抵，豁朗壹聲，壹塊玻璃粉粉碎了，膝蓋上只擦破壹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上，搽上紅藥水，紅藥水循著血痕壹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壹刀似的。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壹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壹塊。
因為現在的家於它的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裏面撞來撞去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第壹個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過，只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上松軟的皮——她年紀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頒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幹”。不知是哪裏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什麽幹什麽於。何幹很像現在時髦的筆名：“何若”，“何之”，“何心”。
有壹本蕭伯納的戲：《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
天津，華北。
壹九二六。 三十二號路六十壹號。
提摩太。C.張。
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註明年月，地址，是近於啰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壹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
院子裏有個秋千架，壹個高大的丫頭，額上有個疤，因而被我晚做“疤丫丫”的，某次蕩秋千蕩到最高處，忽地翻了過去。後院子裏養著雞。夏天中午我穿著白底小紅挑子紗短衫，紅褲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滿滿壹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壹散，看壹本謎語書，唱出來，“小小狗，走壹步，咬壹口。”謎底是剪刀。還有壹本是兒歌選，其中有壹首描寫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隱居生活，只記得壹句“桃核桃時作偏房，”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壹角架著個青石砧，有個通文墨，胸懷大誌的男底下人時常用毛筆蘸了水在那上面練習寫大字。這人瘦小清秀，講《三國誌演義》給我聽，我喜歡他，替他取了壹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兩個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子”，簡稱“毛娘”。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壹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心計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後來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負。當然我那時候不懂這些，只知道他們是可愛的壹家。他們是南京人，因此我對南京的小戶人家壹直有壹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的感覺。久後他們脫離我們家，開了個雜貨鋪子，女傭領了我和弟弟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努力地買了幾只劣質的彩花熱水瓶，在店堂樓上吃了茶和玻璃罐裏的糖果，還是有壹種豐足的感覺。然而他們的店終於蝕了本，境況極窘。毛物的母親又怪兩個媳婦都不給她添孫子，毛娘背地裏抱怨說誰教兩對夫婦睡在壹間房裏，雖然床上有帳子。
領我弟弟的女傭喚做“張幹”，裹著小腳，伶俐要強，處處占先。領我的“阿幹”，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我不能忍耐她的重男輕女的論調，常常和她爭起來，她就說：“妳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希望妳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妳回來！”她能夠從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預蔔我將來的命運，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我連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說：“抓得遠呢？”她道：“抓得遠當然嫁得遠。”氣得我說不出話來。張幹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
我弟弟實在不爭氣，因為多病，必須扣著吃，因此非常的饞，看見人嘴裏動著便叫人張開嘴讓他看看嘴裏可有什麽。病在床上，鬧著要吃松子糖——松子仁善成粉，攙人冰糖屑——人們把糖裏加了黃連汁，餵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到嘴裏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擦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了。
松子糖裝在金耳的小花瓷罐裏。旁邊有黃紅的蟠桃式瓷缸，裏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的舊梳妝臺上。有壹次張於買了個柿子放在抽屜裏，因為太生了，先收在那裏。隔兩天我就去開拍屜看看，漸漸疑心張於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問她，由於壹種奇異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爛成壹胞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還記得。
最初的家裏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裏了。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雲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憂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後來我父親在外面娶了姨奶奶，他要帶我到小公館去玩。抱著我走到後門口，我壹定不肯去，拼命扳住了門，雙腳亂踢，他氣得把我橫過來打了幾下，終於抱去了。到了那邊，我又很隨和地吃了許多糖。小公館裏有紅木家具，雲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腳銀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親和我姑姑壹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土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是過繼給另壹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裏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有教給我別的話，幸而傭人把我牽走了。
母親去了之後，姨奶奶搬了進來。家裏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簾子背後偷看，尤其註意同坐在壹張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劉海，穿著壹樣的玉色襖褲，雪白的偎倚著，像生在壹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歡我弟弟，因此壹力擡舉我，每天晚上帶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邊，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我把那壹塊全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裏漸漸盹著，照例到三四點鐘，背在傭人背上回家。
家裏給弟弟和我請了先生，是私塾制度，壹天讀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讀到“大王事獯於”，把它改為“太王嗜熏魚”方才記住了。那壹個時期，我時常為了背不出書面煩惱，大約是因為年初壹早上哭過了，所以壹年哭到頭。——中初壹我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我起來看他們迎新年，誰知他們怕我熬夜辛苦了，讓我多睡壹會，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我覺得壹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後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樓下壹間陰暗雜亂的大房裏，我難得進去，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自己的壹個侄兒讀“池中魚，遊來遊去”，忽意打他，他的壹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把我父親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頭。於是族裏有人出面說話，逼著她走路。我坐在樓上的窗臺上，看見大門裏緩緩出來兩輛榻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家什。仆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裏看到海的劄贊，也有壹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裏讀著早巳讀過多次的《西遊記》，《西遊記》裏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挎氣而快樂的，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是有壹種緊緊的殊紅的快樂。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壹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搪前掛下了中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裏喃喃說些什麽，我很害怕了。
女傭告訴我應當高興，母親要回來了。母親回來的那壹天我吵著要穿上我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可是她看見我第壹句話就說：“怎麽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壹切都不同了。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院裏去。我們搬到壹所花園洋房裏，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裏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壹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壹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我寫信給天津的壹個玩伴，描寫我們的新屋，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沒得到回信——那樣的粗俗的誇耀，任是誰也要討厭吧？家裏的壹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項巔。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宇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發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親還告訴我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臥室墻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是我選擇的，而且我畫小人也喜歡繪畫上紅的墻，溫暖而親近。
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只有這壹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裏夾的壹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歷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妳看婉嬸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誇獎著，壹高興，眼淚也幹了，很不好意思。
《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壹面笑，壹面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策。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喜歡《二馬》，雖然老舍後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
我父親把病治好之後，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們劇烈地爭吵著，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壹點，少管閑事。我和弟弟在陽臺上靜靜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做聲，晚春的陽臺上，接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父母終於協議離婚。妨姑和父親壹向也是意見不合的，因此和我母親壹同搬走了，父親移家到壹所弄堂房於裏。（我父親對“衣食住”向來都不考究，單只註意到“行”，惟有在汽車上舍得花點錢。）他們的離婚，雖然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裏自然也調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幸而條約上寫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親。在她的公寓裏第壹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我非常高興，覺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裏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壹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壹代的人，心真狠呀！”壹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裏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摸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裏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壹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裏了。因此對於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壹片的，不是像壹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沖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另壹方面有我父親的家，那裏什麽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被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壹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壹樣的陽光，屋裏亂攤著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壹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沈下去，沈下去。
在前進的壹方面我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壹個時期我想學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壹種幹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來了壹件結結實實的，真的事。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臺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壹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壹了百了。
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壹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裏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裏生的。房屋裏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復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磕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壹個樓異的世界。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裏壹遍又壹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裏只有昏睡。
我住在學校裏，很少回家，在家裏雖然看到我弟弟與年老的“何幹”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來，也客客氣氣敷衍過去了。我父親對於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鼓勵我學做詩。壹***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壹枝。”第三首詠花木蘭，太不像樣，就沒有興致再學下去了。
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並沒覺得我的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於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壹邊。我把事情弄得很糟，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後母當場罵了出來，說：“妳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妳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什麽不回來？可借遲了壹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滬戰發生，我的事暫且擱下了。因為我們家鄰近蘇州河，夜間聽見炮聲不能人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麽妳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壹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妳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壹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壹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 她打我！“在這壹剎那間，壹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沈沈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蹬著拖鞋，啪達啪達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妳還打人！妳打人我就打妳！今天非打死妳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壹邊，又偏到那壹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壹陣踢。終於被人拉開。我心裏壹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壹他打妳，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妳的錯。“所以也沒有想抵抗。他上樓去了，我立起來走到浴室裏照鏡子，看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備立刻報巡捕房去。走到大門口，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我試著撒潑，叫鬧踢門，企圖引起鐵門外崗警的註意，但是不行，撒潑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裏來，我父親又炸了，把壹只大花瓶向我頭上擲來，稍微歪了壹歪，飛了壹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後，何幹向我哭，說：”妳怎麽會弄到這樣的呢？“我這時候才覺得滿腔冤屈，氣湧如山地哭起來，抱著她哭了許久。然而她心裏是怪我的，因為愛惜我，她替我膽小，怕我得罪了父親，要苦壹輩子；恐懼使她變得冷而硬。我獨自在樓下的壹間空房裏哭了壹整天，晚上就在紅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後母壹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麽？”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丟我們家的面子“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裏，我生在裏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自的粉墻，片面的，癲狂的。
Beverley Nichols①有壹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妳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
①Beverley Nichols，通譯貝弗利。尼科爾期（1899- ），英國作家。著有小說《序曲》、《自我》、《無情的時刻》，自傳《二十五周歲》、《父親的形象》等。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臺上的木欄桿，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壹起我也願意。
何幹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壹齊到腦子裏來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龜》①裏章秋谷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裏縋了出來。我這裏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裏翻墻頭出去。靠墻倒有壹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只鵝，叫將起來，如何是好？
① 《九尾魚》是近代作家張春帆（漱六山房）所著的狎邪小說。
花園裏養著吸狐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壹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汙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裏，被遺忘了，大白花壹年開到頭。從來沒有那樣邀遏喪氣的花。
正在籌劃出路，我生了沈重的痢疾，差壹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朝、哪壹代——朦朧地生在這所房子裏，也朦朧地死在這裏麽？死了就在園子裏埋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也傾全力聽著大門每壹次的開關，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銹澀的門聞，然後嗆啷啷壹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裏夢裏也聽見這聲音，還有通大門的壹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為我病在床上他們疏了防，能夠無聲地溜出去麽？
壹等到我可以扶墻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幹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墻壹步壹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歷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壹片寒灰，但是多麽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壹腳踏在地上都是壹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壹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後來知道何幹因為犯了和我同謀的嫌疑，大大的被帶累。我後母把我壹切的東西分著繪了人，只當我死了。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壹只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壹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幹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壹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壹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鴕鳥毛折扇，因為年代久了，壹煽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我補習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裏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壹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壹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壹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裏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裏，雖然我不是那麽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裏，在舊夢裏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裏，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定去關上玻璃門，陽臺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裏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