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世說新語》,發現作者經常借時人之口調侃司馬相如。比如,在《任誕》裏有這樣的敘述:王孝伯(王恭)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劉孝標註雲:“言阮皆同相如,而飲酒異耳。”類似的敘述大概出現了三次。仔細分析,確然事出有因:魏晉那壹幫林下諸賢,雖然和司馬相如壹樣,都相當能鬧騰,但在骨子裏或許是真的瞧不起司馬相如。
將兩漢的文人墨客都從棺材裏揪出來曬曬,也就司馬相如壹人,可以和魏晉的古惑仔們有得壹拼。於是,司馬相如可能非常不幸地成了魏晉名士們的“出氣筒”。司馬相如玩過著名的私奔,這在儒家子弟的眼裏,屬於“恣情任性”和“倜儻放蕩”的不檢點行為。而在魏晉名士們的眼裏,此舉純屬小兒科。阮籍的做法是,居喪期間勾引鄰家美貌 *** ,且是有夫之婦,簡直驚世駭俗,分明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還壹下子成了時尚達人(《晉書》評曰:達而無檢)。此類事例甚多,人所熟知,不待詳引。
司馬相如不但嗜酒如命,還自己釀過酒,當過酒館的店小二,這叫什麽?叫“嗜酒荒放”。可是,魏晉名士們對此依然嗤之以鼻,他們認為,司馬相如嗜酒,只是尋常的“杯中之好”罷了,說句不好聽的,就是貪杯,他心中沒有須酒澆釋的“壘塊”。這種情緒在後人的諸多註釋中多有出現,比如魯迅先生就曾揭示過。而竹林七賢的嗜酒,其背後有著政治高壓下的窮途末路之心態,醉酒,是他們最後的安身立命之所。司馬相如有過在宮殿裏脫褲子撒尿的“劣跡”,還被廷尉抓了現行,告以大不敬之罪,算起來也是瀟灑裸壹回了。可是,竹林七賢之壹的王澄就是不買賬,他以實際行動予以反擊:當著壹幫子文武百官的面, *** 爬樹抓喜鵲(解衵脫衣上樹、裸形捫鵲),還跟市井賣帽子的老婆婆調笑,甚至直呼父親的字。
司馬相如的“劣跡”,飽讀詩書的王澄不可能不知道。比較壹下可以發現,前者是偷偷摸摸,後者是光明正大,前者是“宵小之行”,後者是公然結交宵小,前者是袒露身體,後者不光袒露,還對父親構成大不敬。變本加厲至極,近乎不恥了。難怪當時的“士庶莫不傾慕之”。司馬相如再怎麽鬧騰,漢武帝始終也沒嚴辦他。以劉徹數十年執行刑罰之酷(獨尊儒術是面子功夫),司馬相如能僅以身免,說明了什麽?後人將其歸於弄臣之列,趙炎以為,恐非空穴來風。弄臣之弄,即玩弄之弄也,說白了,妳司馬相如不過是劉徹的開心果而已,沒怎麽把妳當盤菜。那麽,這壹點,司馬相如自己知道嗎?完全明了。據史載,他常說笑話逗劉徹開心,奴才之面孔昭然若揭。有壹頂帽子叫氣節有虧,給司馬相如戴,尺碼恰好合適。
再看魏晉諸名士,無論在朝在野,皆是朝廷的反對派和對立面,抵觸與不合作,是他們的***同特點。就氣節壹條而言,他們瞧不起司馬相如的理由,已經足夠了。另外,姓氏上的淵源,或許也構成了魏晉名士對司馬相如的排斥。雖然司馬相如是成都人,而司馬懿是河南溫縣人,八竿子扯不到壹塊兒。但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們有壹個***同的祖先,即周宣王執政時期官拜司馬(管轄軍政和征戰的官職)的程伯休父(《通誌·氏族略》)。因此,司馬氏主政的朝廷對司馬相如其人其文推崇備至,而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名士群體極力調侃司馬相如,借以譏諷當局和當局的奴才們,就存在可能了。歷朝歷代,有才的奴與有才的人之間的鬥爭,莫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