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綠盆兒的,用他的藍布撣子的把兒,使勁敲著那個兩面的大綠盆說:
“聽聽!您聽聽!什麽聲兒!哪找這綠盆去,賽江西瓷!您再添吧!”
媽媽用壹堆報紙,三只舊皮鞋,兩個破鐵鍋要換他的四只小板凳,壹塊洗衣板;宋媽還要饒壹個小小綠盆兒,留著拌黃瓜用。
我呢,抱著壹個小板凳不放手。換綠盆兒的嚷著要媽媽再添東西。壹件舊棉襖,兩疊破書都加進去了,他還說:
“添吧,您。”
媽說:“不換了!”叫宋媽把東西搬進去。我著急買賣不能成交,凳子要交還他,誰知換綠盆兒的大聲壹喊:
“拿去吧!換啦!”他揮著手垂頭喪氣地說:“唉!誰讓今兒個沒開張哪!”
四只小板凳就擺在對門的大樹蔭底下,宋媽帶著我們四個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講故事。燕燕小,擠在宋媽的身邊,半坐半靠著,吃她的手指頭玩。
“妳家小栓子多大了?”我問。
“跟妳壹般兒大,九歲嘍!”
小栓子是宋媽的兒子。她這兩天正給我們講她老家的故事:地裏的麥穗長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紮在牛犄角上啦。她手裏還拿著壹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繩納得密密的,正是給小栓子做的。
“那麽他也上三年級啦?”我問。
“鄉下人有妳這好命兒?他成年價給人看牛哪!”她說著停了手裏的活兒,舉起錐子在頭發裏劃幾下,自言自語地說:“今年個,可得回家看看了,心裏老不順序。”她說完楞楞的,不知在想什麽。
“那麽妳家丫頭子呢?”
其實丫頭子的故事我早已經知道了,宋媽講過好幾遍。宋媽的丫頭子和弟弟壹樣,今年也四歲了。她生了丫頭子,才到城裏來當奶媽,壹下就到我們家,做了弟弟的奶媽。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頭子呢,就在她來我家試妥了工以後,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給人家奶去了。我問壹次,她講壹次,我也聽不膩就是了。
“丫頭子呀,她花錢給人家奶去啦!”宋媽說。
“將來還歸不歸妳?”
“我的姑娘不歸我?妳歸不歸妳媽?”她反問我。
“那妳為什麽不自己給奶?為什麽到我家當奶媽?為什麽妳掙的錢又給人家去?”
“為什麽?為的是說了妳也不懂,俺們鄉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沒出息,動不動就打我,我壹狠心就出來當奶媽自己掙錢!”
我還記得她剛來的那壹天,是個冬天,她穿著大紅棉襖,裏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臟了。她把奶頭塞到弟弟的嘴裏,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壹大頓奶,立刻睡著了,過了很久才醒來,也不哭了。就這樣留下她當奶媽的。
過了三天,她的丈夫來了,拉著壹匹驢,拴在門前的樹幹上。他有壹張大長臉,黃板兒牙,怎麽這麽難看!媽媽下工錢了,折子上寫著:壹個月四塊錢,兩付銀首飾,四季衣裳,壹床新鋪蓋,過了壹年零四個月才許回家去。
穿著紅棉襖的宋媽,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壹條舊花棉被裏,交給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來時,哭了,背轉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淚,半天擡不起頭來。媒人店的老張勸宋媽說:
“別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媽這才止住哭,她把錢算給老張,剩下的全給了她丈夫。她又囑咐她丈夫許多話,她的丈夫說:
“妳放心吧。”
他就抱著孩子牽著驢,走遠了。
到了壹年四個月,黃板兒牙又來了,他要接宋媽回去,但是宋媽舍不得弟弟,媽媽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媽的大洋錢,數了壹大垛交給她丈夫,他把錢放進藍布袋子裏,叮叮當當的,牽著驢又走了。
以後他就每年來兩回,小叫驢拴在院子裏墻犄角,弄得滿地的驢糞球,好在就壹天,他準走。隨著驢背滾下來的是壹個大麻袋,裏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棗,是他送給老爺和太太我爸爸和媽媽的。鄉下有的是。
我簡直想不出宋媽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們家會成了什麽樣兒?老早起來誰給我梳辮子上學去?誰餵燕燕吃飯?弟弟挨爸爸打的時候誰來護著?珠珠拉了屎誰給擦?我們都離不開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話,她近來就問我們好幾次:“我回俺們老家去好不好?”
“不許啦!”除了不會說話的燕燕以外,我們齊聲反對。春天弟弟出麻疹鬧得很兇,他緊閉著嘴不肯喝那蘆根湯,我們圍著鼻子眼睛起滿了紅疹的弟弟看。媽說:
“好,不吃藥,就叫妳奶媽回去!回去吧!宋媽!把衣服、玩意兒,都送給妳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
宋媽假裝壹邊往外走壹邊說:
“走嘍!回家嘍!回家找俺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喲!”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憐兮兮地張開手要過媽媽手裏的那碗蘆根湯,壹口氣喝下了大半碗。宋媽心疼得什麽似的,立刻摟抱起弟弟,把頭靠著弟弟滾燙的爛花臉兒說:
“不走!我不會走!我還是要俺們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頭子!”跟著,她的眼圈可紅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漸漸睡著了。
前幾天,壹個管宋媽叫大嬸兒的小夥子來了,他來住兩天,想找活兒做。他會用鐵絲給大門的電燈編燈罩兒,免得燈泡被賊偷走。宋媽問他說:
“妳上京來的時候,看見我們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壹驚,瞪著眼珠,“我倒沒看見,我是打劉村我舅舅那兒來的!”
“噢,”宋媽懷著心思地呆了壹下,又問:“妳打妳舅那兒來的,那,俺們丫頭給劉村的金子他媽奶著,妳可聽說孩子結實嗎?”
“哦?”他又是壹驚,“沒沒聽說。準沒錯兒,放心吧!”
停了壹下他可又說:
“大嬸兒,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沒回去啦!”
等到這個小夥子走了,宋媽跟媽媽說,她聽了她侄子的話,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媽媽安慰她說:
“我看妳這侄兒不正經,妳聽,他壹會兒打妳們家來,壹會兒打他舅舅家來。他自己的話都對不上,怎麽能知道妳家孩子的事呢!”
宋媽還是不放心,她說:
“我打今年個壹開年心裏就老不順序,做了好幾回夢啦!”
她叫了算命的來給解夢。禮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寫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經背下了:順義縣牛欄山馮村妥交馮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書多好,看妳九歲就會寫信,出門丟不了啦!”
“信上說什麽?”我拿著筆,鋪壹張信紙,逞起能來。
“妳就寫呀,家裏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裏放牛要小心,別盡顧得下水裏玩。我給做好了兩雙鞋壹套褲褂。丫頭子那兒別忘了到時候送錢去!給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錢前後快二百塊了,後坡的二分地該贖就贖回來,省得老種人家的地。還有,我這兒倒是平安,就是惦記著孩子,趕下個月要來的時候,把栓子帶來我瞅瞅也安心。還有……”
“這封信太長了!”我攔住她沒完沒了的話,“還是讓爸爸寫吧!”
爸爸給她寫的信寄出去了,宋媽這幾天很高興。現在,她問弟弟說:
“要是小栓子來,妳的新板凳給不給他坐?”
“給呀!”弟弟說著立刻就站起來。
“我也給。”珠珠說。
“等小栓子來,跟我壹塊兒上附小念書好不好?”我說。
“那敢情好,只要妳媽答應讓他在這兒住著。”
“我去說!我媽媽很聽我的話。”
“小栓子來了,妳們可別笑他呀,英子,妳可是頂能笑話人!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宋媽說的仿佛小栓子等會兒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說:
“英子,他準比妳高,四年了,可得長多老高呀!”
宋媽高興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蓋上。膝蓋頭顛呀顛的,她唱起她的歌:
“雞蛋雞蛋殼殼兒,裏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裏頭坐個姑奶,奶奶出來燒香,裏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她唱著,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媽又唱那快板兒: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姑娘都來到,就差我的姑娘還沒來;說著說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髻……”
太陽斜過來了,金黃的光從樹葉縫裏透過來,正照著我的眼,我隨著宋媽的歌聲,斜頭躲過晃眼的太陽,忽然看見遠遠的胡同口外,壹團黑在動著。我舉起手遮住陽光仔細看,真是壹匹小驢,得、得、得地走過來了。趕驢的人,藍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壹層黃土。喲!那不是黃板兒牙嗎?我喊宋媽:
“妳看,真有人騎驢來了!”
宋媽停止了歌聲,轉過頭去呆呆地看。
黃板兒牙壹聲:“窩哦!”小驢停在我們的面前。
宋媽不說話,也不站起來,剛才的笑容沒有了,繃著臉,眼直直瞅著她的丈夫,仿佛等什麽。
黃板兒牙也沒說話,撲撲地撣他的衣服,黃土都飛起來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著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著,不知道跟誰說: “好熱呀!”
宋媽這才好像忍不住了,問說:
“孩子呢?”
“上上他大媽家去了。”他又擡起腳來撣鞋,沒看宋媽。他的白布襪子都變黃了,那也是宋媽給做的。他的襪子像鞋壹樣,底子好幾層,細針密線兒納的。
我看著驢背上的大麻袋,不知裏面這回裝的是什麽。黃板兒牙把口袋拿下來解開了,從裏面掏出壹大捧烤得倍兒幹的掛落棗給我,咬起來是脆的,味兒是辣的,香的。
“英子,妳帶珠珠上小紅她們家玩去,掛落棗兒多拿點兒去,分給人家吃。”宋媽說。
我帶著珠珠走了,回過頭看,宋媽壹手收拾起四個新板凳,壹手抱燕燕,弟弟拉著她的衣角,他們正向家裏走。黃板兒牙牽起小叫驢,走進我家門,他準又要住壹夜。他的驢滿地打滾兒,爸爸種的花草,又要被糟踐了。
等我們從小紅家回來,天都快黑了,掛落棗沒吃幾個,小紅用細繩穿好全給我掛在脖子上了。
進門來,宋媽和她丈夫正在門道裏。黃板兒牙坐在我們的新板凳上發呆,宋媽蒙著臉哭,不敢出聲兒。
屋裏已經擺上飯菜了。媽媽在餵燕燕吃飯,皺著眉,抿著嘴,又搖頭嘆著氣,神氣挺不對。 “媽,”我小聲地叫,“宋媽哭呢!”
媽媽向我輕輕地擺手,禁止我說話。什麽事情這樣重要?
“宋媽的小栓子已經死了”,媽媽沙著嗓子對我說,她又轉向爸爸:“唉!”已經死了壹兩年,到現在才說出來,怪不得宋媽這壹陣子總是心不安,壹定要叫她丈夫來問問。她侄子那次來,是話裏有意思的。兩件事壹齊發作,叫人怎麽受!“
爸爸也搖頭嘆息著,沒有話可說。
我聽了也很難過,但不知另外還有壹件事是什麽,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裏,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吆喝她,我輕輕地喊: “宋媽,媽叫妳呢!”
宋媽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聲,到屋裏來。媽對她說:
“妳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妳也好幾年沒回家了。”
“孩子都沒了,我還回去幹麽?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媽紅著眼狠狠地說;並且接過媽媽手中的湯匙餵燕燕,好像這樣就表示她呆定在我們家不走了。
“妳家丫頭子到底給了誰呢?能找回來嗎?”
“好狠心呀!”宋媽恨得咬著牙,“那年抱回去,敢情還沒出哈德門,他就把孩子給了人,他說沒要人家錢,我就不信!”
“給了誰,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說是給了壹個趕馬車的,公母倆四十歲了沒兒沒女的,誰知道是真話假話!”“問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來是這麽壹回事兒,宋媽成年跟我們念叨的小栓子和丫頭子,這壹下都沒有了。年年宋媽都給他們兩個做那麽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給了誰?舊花棉被裏裹著的那個小嬰孩,到了誰家了?我想問小栓子是怎麽死的,可是看著宋媽的紅腫的眼睛,就不敢問了。
“我看妳還是回去。”媽媽又勸她,但是宋媽搖搖頭,不說什麽,盡管流淚。她壹匙壹匙地餵燕燕,燕燕也壹口壹口地吃,但兩眼卻盯著宋媽看。因為宋媽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
宋媽照樣地替我們四個人打水洗澡,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撲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樣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沒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鏈兒的歌兒了,光用扇子撲呀撲呀扇著他們睡了覺。壹切都照常,不過她今天沒有吃晚飯,把她的丈夫扔在門道兒裏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達巴達地抽著旱煙袋。小驢大概餓了,它在地上臥著,忽然仰起脖子壹聲高叫,多麽難聽!黃板兒牙過去打開了壹袋子幹草,它看見吃的,壹翻滾,站起來,小蹄子把爸爸種在花池子邊的玉簪花給踩倒了兩三棵。驢子吃上幹草子,鼻子壹抽壹抽的,大黃牙齒露著。怪不得,奶媽的丈夫像誰來著,原來是它!宋媽為什麽嫁給黃板兒牙,這蠢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朝窗外看去,驢沒了,地上留了壹堆糞球,宋媽在打掃。她壹擡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來,宋媽跟我說:
“英子,別亂跑,等會跟我出趟門,妳識字,幫我找地方。”
“到哪兒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門那壹帶去找找”說著她又哭了,低下頭去,把驢糞撮進簸箕裏,眼淚掉在那上面,“找丫頭子。”
“好的。”我答應著。
宋媽和我偷偷出去的,媽媽哄著弟弟他們在房裏玩。出了門走不久,宋媽就後悔了:
“應當把弟弟帶著,他回頭看不見我準得哭,他壹時壹刻也沒離開過我呀!” 就是為了這個,宋媽才壹年年留在我家的,我這時仗著膽子問:
“小栓子怎麽死的?宋媽。”
“我不是跟妳說過,馮村的後坡下有條河嗎……”
“是呀,妳說,叫小栓子放牛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就顧得玩水。”
“他掉在水裏死的時候,還不會放牛呢,原來正是妳媽媽生燕燕那壹年。”
“那時候黃板嗯,妳的丈夫做什麽去了?”
“他說他是上地裏去了,他要不是上後坡草棚裏耍錢去才怪呢!準是小栓子餓了壹天找他要吃的去,給他轟出來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後坡的河裏去。”
“還有,妳的丈夫為什麽要把小丫頭子送給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嗎?反正是個姑娘不值錢。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頭子,我不要也罷。現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來,要花錢就花吧。”宋媽說。
我們從絨線胡同穿過兵部窪,中街,西交民巷,出東交民巷就是哈德門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壹句話。
“宋媽,妳到我們家來,丟了兩個孩子不後悔嗎?”
“我是後悔後悔早該把俺們小栓子接進城來,跟妳壹塊兒念書認字。”
“妳要找到丫頭子呢,回家嗎?”
“嗯。”宋媽瞎答應著,她並沒有聽清我的話。
我們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國銀行門口,宋媽在石階上歇下來,過路來了壹個賣吃的也停在這兒。他支起木架子把壹個方木盤子擺上去,然後掀開那塊蓋布,在用黃色的面粉做壹種吃的。
“宋媽,他在做什麽?”
“啊?”宋媽正看著磚地在發楞,她擡起頭來看看說:
“那叫驢打滾兒。把黃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綠豆粉裏滾壹滾,挺香,妳吃不吃?”
吃的東西起名叫“驢打滾兒”,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點點頭,宋媽掏出錢來給我買了兩個吃。她又多買了幾個,小心地包在手絹裏,我說:“是買給丫頭子的嗎?”
出了東交民巷,看見了熱鬧的哈德門大街了,但是往哪邊走?我們站在美國同仁醫院的門口。宋媽的背,汗濕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兩肩頭抖落著,壹邊東看看,西看看。
“走那邊吧”,她指指斜對面,那裏有壹排不是樓房的店鋪。走過了幾家,果然看見壹家馬車行,裏面很黑暗,門口有人閑坐著。宋媽問那人說:
“跟您打聽打聽,有個趕馬車的老大哥,跟前有壹個姑娘的,在您這兒吧?”那
人很奇怪地把宋媽和我上下看了看:
“妳們是哪兒的?”
“有個老鄉親托我給他帶個信兒。”
那人指著旁邊的小胡同說: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媽很興奮,直向那人道謝,然後她拉著我的手向胡同裏走去。這是壹條死胡同,走到底,是個小黑門,門雖關著,壹推就開了,院子裏有兩三個孩子在玩土。
“勞駕,找人哪!”宋媽喊道。
其中壹個小孩子便向著屋裏高聲喊了好幾聲:
“姥姥,有人找。”
屋裏出來了壹位老太太,她耳朵聾,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沒看見我們站在門口,孩子們說話她也聽不見,直到他們用手指著我們,她才向門口走來。宋媽大聲地喊:
“妳這院裏住幾家子呀?”
“啊啊,就壹家。”老太太用手罩著耳朵才聽見。 “您可有個姑娘呀!”
“有呀,妳要找孩子他媽呀!”她指著三個男孩子。
宋媽搖搖頭,知道完全不對頭了,沒等老太太說完,便說:
“找錯人了!”
我們從哈德門裏走到哈德門外,壹***看見了三家馬車行,都問得人家直搖頭。我們就只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宋媽在路上壹句話也不說,半天才想起什麽來,說:“英子,妳走累了吧?咱們坐車好不?”
我搖搖頭,仰頭看宋媽,她用手使勁捏著兩眉間的肉,閉上眼,有點站不穩,好像要昏倒的樣子。她又問我:
“餓了吧?”說著就把手巾包打開,拿出壹個剛才買的驢打滾兒來,上面的綠豆粉已經被黃米面濕溶了。我嘴裏念了壹聲:“驢打滾兒!”接過來,放在嘴裏。
我對宋媽說:
“我知道為什麽叫驢打滾兒了,妳家的驢在地上打個滾起來,屁股底下總有這麽壹堆。”我提起壹個給她看,“像驢糞球不?”
我是想逗宋媽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說:
“吃罷!”
半個月過去,宋媽說,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馬車行,也沒有壹點點丫頭子的影子。
樹蔭底下聽不見馮村後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見宋媽手裏那壹雙雙厚鞋底了;也不請爸爸給寫平安家信了。她總是把手上的銀鐲子轉來轉去地呆看著,沒有壹句話。
冬天又來了,黃板兒牙又來了。宋媽讓他蹲在下房裏壹整天,也不跟他說話。這是下雪的晚上,我們吃過晚飯擠在窗前看院子。宋媽把院子的電燈撚開,燈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還在不斷地落著雪,壹層層鋪上去。宋媽餵燕燕吃凍柿子,我念著國文上的那課叫做《雪》的課文:
壹片壹片又壹片,
兩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飛入蘆花都不見。
老師說,這是壹個不會做詩的皇帝做的詩,最後壹句還是他的臣子給接上去的。但是念起來很順嘴,很好聽。
媽媽在燈下做燕燕的紅緞子棉襖,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壹層層地鋪上去。媽媽說:“把妳當家的叫來,信是我叫老爺偷著寫的,妳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兒子再回這兒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栓子和丫頭子,活該命裏都不歸妳,有什麽辦法!妳不能打這兒起就不生養了!”
宋媽壹聲不言語,媽媽又說:
“妳瞧怎麽樣?”
宋媽這才說: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帳去!”
爸爸和媽媽都笑了。
“這幾個孩子呢?”宋媽說。
“妳還怕我虧待了他們嗎?”媽媽笑著說。
宋媽看著我說:
“妳念書大了,可別欺侮弟弟呀!別凈跟妳爸爸告他的狀,他小。”
弟弟已經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現在很淘氣,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書包。
宋媽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輕輕給弟弟脫鞋,怕驚醒了他。她嘆口氣說:“明天早上看不見我,不定怎麽鬧。”她又對媽媽說:“這孩子脾氣強,叫老爺別動不動就打他;燕燕這兩天有點咳嗽,您還是拿鴨梨燉冰糖給她吃;英子的毛窩我帶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給捎了來;珠珠的襪子都該補了。還有,……我看我還是……唉!”宋媽的話沒有說完,就不說了。
媽媽把折子拿出來,叫爸爸念著,算了許多這錢那錢給她;她絲毫不在乎地接過錢,數也不數,笑得很慘: “說走就走了!”
“早點睡覺吧,明天妳還得起早。”媽媽說。
宋媽打開門看看天說:
“那年個,上京來的那天也是下著鵝毛大雪,壹晃兒,四年了!”
她的那件紅棉襖,也早就拆了;舊棉花換了榧子兒,泡了梳頭用;面子和裏子,給小栓子納鞋底了。
“媽,宋媽回去還來不來了?”我躺在床上問媽媽。
媽媽擺手叫我小聲點兒,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輕聲地對我說:
“英子,她現在回去,也許到明年的下雪天又來了,抱著壹個新的娃娃。”
“那時候她還要給我們家當奶媽吧?那您也再生壹個小妹妹。”
“小孩子胡說!”媽媽擺著正經臉罵我。
“明天早上誰給我梳辮子?”我的頭發又黃又短,很難梳,每天早上總是跳腳催著宋媽,她就要罵我:“催慣了,趕明兒要上花轎也這麽催,多寒磣!”
“明天早點兒起來,還可以趕著讓宋媽給妳梳了辮子再走。”媽媽說。
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聽見窗外沙沙的聲音,我忽然想起壹件事,趕快起床下地跑到窗邊向外看。雪停了,幹樹枝上掛著雪,小驢拴在樹幹上,它壹動彈,樹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來,掉在驢背上。
我輕輕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媽,她看見我這樣早起來,嚇了壹跳。我說: “宋媽,給我梳辮子。”
她今天特別的和氣,不嘮叨我了。
小驢兒吃好了早點,黃板兒牙把它牽到大門口,被褥壹條條地搭在驢背上,好像壹張沙發椅那麽厚,騎上去壹定很舒服。
宋媽打點好了,她用壹條毛線大圍巾包住頭,再在脖子上繞兩繞。她跟我說:
“我不叫妳媽了,稀飯在火上燉著呢!英子,好好念書,妳是大姐,要有個樣兒。”說完她就盤腿坐在驢背上,那姿勢真叫絕!
黃板兒牙拍了壹下驢屁股,小驢兒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壹個個清楚的蹄印兒。黃板兒牙在後面跟著驢跑,嘴裏喊著:“得、得、得、得。”
驢脖子上套了壹串小鈴鐺,在雪後的清新空氣裏,響得真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