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吃飯,除了表示合作的精神之外,還合於經濟的原則。西洋每人壹盤菜,吃剩下來就是暴殄天物;咱們中國十人壹盤菜,妳不愛吃的卻正是我所喜歡的,互相調劑,各得其所。因此,中國人的酒席往往沒有剩菜;即使有剩菜,它的總量也不像西餐剩菜那樣多——假使中西酒席的菜本來相等的話。
有了這兩個優點,中國人應該躊躇滿誌,覺得聖人制禮作樂,關於吃這壹層總算是想得盡善盡美的了。然而咱們的先哲猶嫌未足,以為食而不讓,則近於禽獸,於是提倡食中有讓。起初是消極的讓,就是讓人先夾菜,讓人多吃好東西;後來又加上積極的讓,就是把好東西夾到別人的碟子裏、飯碗裏,甚至於嘴裏。其實積極的讓也是由消極的讓生出來的:遇著壹樣好菜,我不吃或少吃,為的是讓妳多吃;同時,我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知道妳壹定也不肯多吃,為的是要讓我。在這種相持的僵局之中,為了使我的讓德戰勝妳的讓德起見,我就非和妳爭不可!於是勸菜這件事也就成為“鄉飲酒禮”中的壹個重要項目了。
勸菜的風俗處處皆有,但是在素來著名的禮讓之鄉如江浙壹帶尤為盛行。男人勸得馬虎些,夾了菜放在妳的碟子裏就算了;婦女最為殷勤,非把菜送到妳的飯碗裏去不可。照例是主人勸客人,但是,主人勸開了頭之後,凡自認為是主人的至親好友,都可以代表主人來勸客。有時候,壹塊“好菜”被十雙筷子傳觀,周遊列國之後,卻又物歸原主!假使妳是壹位新姑爺,情形又不同了。妳始終是眾矢之的,全桌的人都把“好菜”堆到妳的飯碗裏,堆得滿滿的,使妳鼻子碰著鮑魚,眼睛碰著雞丁,嘴唇上全糊著肉汁,簡直吃不著壹口白飯。我常常這樣想,為什麽不開始就設計這樣壹碗“什錦飯”,專為上賓貴客預備,反倒要大家臨時大忙壹陣呢?
勸菜固然是美德,但是其中還有壹個嗜好是否相同的問題。孟子說:“口之於味,有同嗜焉。”我覺得他老人家這句話多少有些語病,至少還應該加上壹段“但書”。我還是比較喜歡法國的壹句諺語:“唯味與色無可爭。”意思是說,食物的味道和衣服的顏色都是隨人喜歡,沒有壹定的美惡標準。這樣說來,主人所喜歡的“好菜”,未必是客人所認為好吃的菜。肴饌的原料和烹飪的方法,在各人的見解上(尤其是籍貫不相同的人),很容易生出大不相同的評價。有時候,把客人不愛吃的東西硬塞給他吃,與其說是有禮貌,不如說是令其難堪。十年前,我曾經有壹次做客,飯碗被魚蝦雞鴨堆滿了之後,我突然把筷子壹放,宣布吃飽了。直等到主人勸了又勸,我才說:“那麽請妳們給我換壹碗白飯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時未免年少氣盛;然而直到如今,假使我再遇到同樣的情形,壹時急起來,也難保不用同樣的方法來對付呢!
中國人之所以壹團和氣,也許是津液交流的關系。盡管有人主張分食,同時也有人故意使它和到不能再和。譬如新上來的壹碗湯,主人喜歡用自己的調羹去把裏面的東西先攪壹攪勻;新上來的壹盤菜,主人也喜歡用自己的筷子去拌壹拌。至於勸菜,就更顧不了許多,壹盤山珍海味,周遊列國之後,上面就有了六七個人的津液。將來科學更加昌明,也許有壹種顯微鏡,讓咱們看見酒席上病菌由津液傳播的詳細狀況。現在只就我的肉眼所能看見的情形來說:我未坐席就留心觀察,主人是壹個津液豐富的人。他說話除了噴出若幹唾沫之外,上齒和下齒之間常有津液像蜘蛛網壹般。入席以後,主人的壹雙筷子就在這“蜘蛛網”裏沖進沖出,後來他勸我吃菜,也就拿他那壹雙曾在這“蜘蛛網”裏沖進沖出的筷子,夾了菜,恭恭敬敬地送到我的碟子裏。我幾乎不信任我的舌頭!同是壹盤炒山雞片,為什麽剛才我自己夾了來是好吃的,現在主人恭恭敬敬地夾了來勸我卻是不好吃的呢?我辜負主人的盛意了。我承認我這種脾氣根本就不適宜在中國社會裏交際,然而我並不因此就否定勸菜是壹種美德。“有殺身以成仁”,犧牲壹點兒衛生戒條來成全壹種美德,還不是應該的嗎?(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