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豆豆戲劇課舉辦的新年長桌宴好生熱鬧。百十號人,來自東南西北的家鄉美食從大廳這頭浩浩蕩蕩擺到了大廳那頭,大家拿著碗,順著長桌壹溜兒的吃過去,邊吃邊聽人講述家鄉菜背後的故事。豆豆有意思,守著我做的香辣桔子皮和鄱陽湖銀魚炒胡蘿蔔絲不挪窩,逢人就適時地大聲介紹:“這我媽媽做的。”
我做的那兩個菜巨辣。喜歡的狂吃,不喜歡的嘗了壹下就走了。有位大姐圍著桔子皮和銀魚吃了半天,說她老公也是江西人,為什麽同是江西人,她在江西卻從沒吃過這兩道菜?想了想,我說江西這個地方,即使兩個村兒緊挨著,村裏人說話的音調都不盡相同。吃東西也是這樣,都來自江西,贛南和贛北的吃法就有很大差異。比如北京以瓦罐湯標榜的江西菜,就無法代表我的家鄉味。
我老家,在贛東北鄱陽湖邊上壹個叫余幹縣的地方。最能代表我家鄉菜的,就是魚。參加長桌宴,實話說如果能買到我想要的活魚,早就給大家做了紅燒桂魚,雪裏紅燒黃臘丁,香煎小鯽魚,鯰魚煮芋頭什麽的......
02.
十年前,夥同豆爸兼好友兼其膀肩在白石橋壹帶吃鯰魚火鍋。餐館夥計給撈了壹條,大概四斤多重,涮著吃。或許在鄱陽湖水鄉長大,我吃魚吃刁了嘴?反正這鯰魚說不出的怪味兒,壹反胃,當時就吐了。自此再不碰它。
豈但鯰魚,不管什麽淡水魚,吃在嘴裏味道都不好,都有壹股泥腥味兒。可見北京水質不好,魚的飼養環境也糟糕。
食材不怎麽好,想吃魚就只好調料上下功夫。大把大把的辣椒殼和姜蔥蒜撒下去,然後猛倒醬油。在飯館裏吃魚,廚師還往魚裏頭扔八角。北方人真不會吃魚啊,魚裏面扔八角!哎,留在舌尖上的全是調料味兒,魚肉的原味兒蕩然無存。
吃不到魚的鮮味兒,我那顆愛做魚的心便慢慢的冷了。但元旦豆豆班上的家鄉味展示又讓我那顆做魚的心由冷變熱,現在我滿腦子都是鄱陽湖浩渺的碧波,各種好吃的魚在我面前跳了起來......
03.
豆豆經常問我什麽時候能回江西,說他想吃桂魚了。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是唐朝張誌和描繪的浙江吳縣江南水鄉風光。鱖魚其實就是桂魚,遍及全國各主要水系。余幹縣水系發達,大小湖泊無數,水質非常好,盛產各種魚類,肉質鮮嫩,味道清甜。其中桂魚少刺,特別適宜小兒。民間有個說法,說桂魚吃花。那“花”,是桂魚的消化系統,有人精確到胃,認為桂魚內臟裏像壹朵花兒的東西,其實是它的胃。桂魚吃花,意指“花”是桂魚身上最好吃的地方。
豆豆數次跟我回娘家打秋風,搜刮各種美味。最令他留連忘返百吃不厭的就是魚。和兩個舅舅住得很近,舅舅舅媽每天都給小外甥做魚吃,基本上天天桂魚。老家嗜辣,即使給孩子吃也要放壹點辣椒,認為這樣提味兒。豆豆愛吃魚,便顧不上辣,而且魚越辣,還越想吃飯。於是豆豆猛搓飯,猛吃魚,在江西呆個二十天左右,蹭蹭蹭直長個兒。
景德鎮表哥也饞桂魚。少年時常隨姑姑回余幹老家做客。每次我爸問他的外甥想吃啥,表哥便故作懂事地對他的舅舅說:“三舅妳千萬不要搞什麽好菜,給我弄兩條桂魚炒粉吃就可以。”都說半拉小子吃窮老子,表哥那時正是十來歲長身體的時候。幾碗桂魚炒粉入肚,仍聽得他說自己倒掛著還能吃三碗。
?父親生前曾經回憶說,當時桂魚乃稀罕物,家裏人雖會釣魚,但野生桂魚特別難釣。外甥來家裏做客想吃桂魚,做舅舅的弄不到,就想辦法去買。家徒四壁,買來的桂魚肯定大不到哪裏去,而所謂的桂魚炒粉,也壹定是粉多魚少。
日子過得飛快,當年愛吃桂魚炒粉的景德鎮外甥已成中年闊佬。不要說桂魚炒粉,就是拿桂魚當飯吃現在也吃膩了。雖然不是余幹人,但余幹的桂魚敘述了壹段和他有關的光陰的故事,壹盤余幹桂魚炒粉便成為表哥內心永遠的鄉愁。
04.
老家的魚其實種類很多。但唯獨桂魚被外地人追捧,成為大牌,我覺得跟外鄉人不太會吃魚有關。
懂得吃魚的,既不在乎魚的logo,也不怕魚刺多,更不嫌魚肉少。像鄱陽湖的野生鯽魚,即使清燉,不放油鹽,那肉質也有壹種說不出來的清甜。假如燉前再用油小煎壹下,放上細細的姜絲慢慢的熬,熬出那奶白色的汁來,起鍋前撒上少許辣椒,壹碗熱辣鮮美的魚湯入肚,是要令久滯外鄉的遊子失聲痛哭的。
?二哥愛吃家鄉的野生小鯽魚,尤其是那種兩三寸長的。像這麽小的鯽魚,船家基本上要拿去餵鴨子。若被我哥遇到,就要攔下來。買的時候不論斤兩,幾鍬下去隨便給算個價兒,本來就是要餵鴨子的,所以便宜得相當於白送。二哥說拿回家腌壹個晚上,第二天入味了然後小火煎,用油酥出來,加些辣椒,連肉帶刺嚼爛了吃,特別下飯,也特別補鈣。
突然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正帶著豆豆隨家人去鄱陽湖看鳥。遇船家起網,滿滿壹船的小鯽魚在船艙裏跳。二哥在船邊走來走去,看他有點動心的樣子,就攔住他說家裏還有好多大魚養在水箱裏還沒吃完,買這樣小的魚全是刺兒回去有啥可吃的?
二哥只好罷了。卻壹路上跟大家講,這樣的小鯽魚如何香煎,如何下飯下粥,連肉帶骨頭嚼爛了吃掉又如何補鈣,壹副情到深處人孤獨的樣子,讓我後悔不叠攔了他。
05.
?除了野生鯽魚,本地產的黃臘丁也值得壹提。黃臘丁,我們老家稱為黃嘎魚。春天釣黃臘丁,挖大蚯蚓做餌,釣上來往岸邊的草叢裏壹甩,黃臘丁會嘎嘎地叫。乍聽以為身邊有只鴨子,定神細辨居然是黃臘丁發出的聲音,所以稱黃臘丁為黃嘎魚。
老家愛用雪裏紅燒黃臘丁,鮮香入味,乃當地壹絕。雪裏紅家家會做,黃嘎魚也家家會釣。我家的男人們愛釣魚,釣的魚壹天吃不完就放水箱裏養著,插上供氧機,讓它壹日到夜嗚嗚地響。大哥說用了供氧機之後壹天要多耗兩三度電,但吃魚須活魚現剖現做才好吃,耗電無所謂——聽起來很壕吧?
?媽媽愛吃雪裏紅燒黃臘丁,吃飯若有這道菜就能多添壹碗飯。來北京住了三個月,老媽明顯瘦了。超市買來的黃臘丁,用家鄉同樣的做法,卻做不出家鄉黃臘丁的味道。吃不慣北京的魚,也吃不慣北京的豬肉,別說添飯,盛壹碗飯老媽都吃得沒有胃口。
06.
年關將近,老家據說天天大日頭,想必豆豆的舅舅舅媽正在曬魚幹。壹條壹條的魚,吊在院兒裏的繩子上,曬個十天半個月乃成。大哥說,曬魚幹須趕在年前,否則壹入春,空氣的濕度有變,魚幹的味道就不好了。
?曬魚幹,用青魚曬才好吃,魚越大曬出來的魚肉越瓷實。鄱陽湖的大青魚,十幾斤重的常見。倘是運氣好,有時能釣上二十或者三十來斤重的壹條。拎起來量壹量,足有壹米二三左右長,比五六歲的孩子還要高。
我家吃魚都自己釣,很少買。想吃桂魚釣桂魚,想吃黃嘎魚就釣黃嘎魚,想吃甲魚釣甲魚。家裏的男人個個都是釣魚高手。 侄子擅長釣甲魚。他往河邊走壹圈,知道甲魚在哪裏出沒,就在哪裏下鉤。常常是河邊呆上半天,帶回家好幾只甲魚。我回老家頻繁,常常能有幸吃到他釣來的甲魚,小的七八兩,大的兩三斤重。傻小豆不愛吃,嫌甲魚長得醜,我便毫不客氣壹人全搓了。
跟著家裏的男人們釣過幾次魚,我才知道釣魚很講究。不同的魚桿釣不同的魚,而不同的魚兒貪吃不同的食兒。比如釣桂魚,桂魚吃東西很講究,只吃小魚,還得是活的,死了的決不碰。大哥說,如果河裏沒了別的活魚可吃,桂魚們會互吃,直到同歸於盡。所以釣桂魚,須用活的小魚作誘餌。青魚喜食田螺和蚌殼肉,釣草魚和黃嘎魚須用蚯蚓。至於甲魚和鯰魚,則要吃動物肝臟。
07.
家人釣到魚之後,基本上由大哥來剖。大哥剖魚技法嫻熟,說桂魚和黃嘎魚的胸鰭及背鰭皆有尖刺,壹旦被紮著相當痛苦,不讓其他人動手。若釣著大魚,他便動用自備的壹把小斧子,魚身用來曬幹,魚頭剁下來當晚煮著吃。
魚頭家宴很嗨皮。嫂子在廚房煮魚頭,釣魚高手則繪聲繪色並高聲向大家敘述白天釣大魚與魚鬥的整個過程。仰慕者過去敬煙,有人突然想喝燒酒,翻出來給自己倒上二兩。待魚香彌漫,嫂子用臉盆裝著做好的魚頭,熱氣騰騰端出來時,大家壹擁而上。聊天的聲音突然沒了,只聽得壹大片嗤拉嗤拉的喝湯聲。熱熱的魚頭湯喝下,身子變得暖和輕快。大人們便聊起年事,小孩兒放肆地喝著飲料,同時在客廳裏追逐打鬧。
感謝豆豆班上舉辦的長桌宴,讓我在腦子裏過足了吃魚的癮。吃魚思鄉,不單單是因為魚,還因為每壹場和魚相關的狂歡,因有家人陪伴,最終演變成致我於死地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