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為“ 心靈雞湯 ”說兩句話，可能會有點兒風險。“心靈雞湯”我早都不喝了，但對它們還是頗為感念的。
壹
從2013年開始，因為工作原因，我在全國各地很多所學校做了上百場演講，主題是“ 閱讀與成長 ”。這個主題乍壹聽高大上，但很多時候，人們只是嘴上說閱讀如何如何好，不論學校、老師、家長還是學生，大家其實更想聽的，還是高考語文如何得高分。
他們期待著，我在演講中提供壹種更實際的關聯—— 閱讀和人生成功有必然的聯系 ——壹種扯淡的成功學邏輯。似乎只有這樣，他們才會考慮拿起壹本有趣的書。
為了演講效果，好看的場面和實在的閱讀推廣，需要在這種功利十足的邏輯中，凸顯閱讀的“種種好處”，用好處勸大家讀書。為此，我 得 準備足夠多的故事 。勝利最終屬於那個會講故事的人。
其中，我用了壹個自己的故事，演講的時候使得異常順手。
2000年，是我高中的第5年，又在備戰高考。我在自己的文章裏描述過那個時候的狀況：
這是我第N次準備高考：補習班班主任以用了多年的雞血口號開道，新同學很亢奮。我當時有點要認命了，但心裏總有些不甘。壹切按部就班，時間過得急躁而緩慢。我的成績不好不壞，可是狀態極差。
這年2月，我按時從報刊亭買到最新的壹期《讀者》——2000年第3期。這是我讀這本雜誌的第8個年頭，這本曾經陪伴過很多人成長的雜誌，後來被稱作“ 中國人的心靈讀本 ”。當時，它被當作“心靈雞湯”的集散地。
後來，有人笑話過我，說妳 竟然是讀《讀者》長大的。 我很奇怪，壹個小鎮青年，沒有網絡，家裏沒有閱讀習慣，《讀者》《南方周末》是他們有限的書籍之外最好的讀物。很長壹段時間裏，我的“三觀”都受這些報章雜誌的影響。
這期《讀者》裏，我看到了壹篇文章，文章的開頭寫著：
俞敏洪站在垃圾桶上。
寒冷的風從近千人的頭上吹過……他大聲講著，也可是說是大聲喊叫著，重復著壹個哲人的話語：“ 從絕望的大山上砍下壹塊希望的石頭 ！”
我是被這句話打動的。
用今天的標準看，這是壹篇有明顯“雞湯”味的文章，只是，這句話直接砸到了我5年高中生涯絕望的外殼上。文章講的是新東方的“中國合夥人”創業成功的事。它具備“雞湯”文的基本要素，講述成功者的勵誌故事，文章裏包含很多“雞血塊”，讓人壹嚼就激動，它的文章邏輯沿著 卑微——努力——挫折——不屈——堅持——成功 的基本脈絡發展。會有意無意忽略個人努力中的無限艱辛和無奈，忽略機遇和運氣對個人生命走向無情地玩弄。
盡量不糾纏細節，只為讀者提供能激蕩他們情緒和心智的內容。
沒有網絡的時代，我第壹次知道，北京有個叫新東方的英語學校。我知道了俞敏洪、王強和徐小平的名字，知道了他們從默默無聞到與新東方壹同崛起的故事，也在記住了這樣幾句話：
目標——壹刻的卓識值得壹生的努力
命運——未來屬於那些堅信他們美好夢想的人
毅力——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辛勤的工作
遠見——先問自己想要什麽，然後去做
那段時間，我確信我每天都在念叨這幾句話，並把它們抄到我的所有課本和資料上，睜眼就能看到它們。
當時，我跟所有意誌軟弱的人壹樣，很難為壹個目標付出長久的努力 。在老師和父母的幫助下，我自覺地把自己歸到比較愚笨的那個人群中，是壹個在不斷復讀的差生，妄想考上大學；目標和遠見這種東西，跟我不熟，毅力缺貨，任由命運擺弄。沒錯，這就是我當時的情況。
沒想追究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這麽壹篇看似普通的文章，突然讓我很沖動，有些掙紮。我開始不切實際地奢望目標和遠見，期冀有所謂的命運會眷顧我。我是像念咒壹樣，念叨著這幾句話參加完這年的高考。
二
這年9月，5年的高中生活結束，我考上壹所三流大學。學會上網，開始大量地讀書，《讀者》反倒讀得少了，它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壹個小鎮青年送到閱讀的大門口，然後拂袖離開。
壹年半以後，我從朋友那裏聽到壹段略帶嘈雜的、含混不清的音頻，據說那是壹個新東方的英語老師的講課音頻實錄。如果朋友不再三強調，這是壹位有點傳奇色彩的新東方英語老師的音頻，我大概不會耐下性子聽下去的，多聽了幾句，竟然聽進去了很多。他的這些話，後來有人整理出來，叫“ 老羅語錄 ”。
我告訴聽眾，我大概是在倦怠和絕望的邊緣，被這篇“雞湯”文拽住的。充滿絕望和無奈的時候，突然有新東方那麽激動人心的壹個故事擺在面前，這壹刻，我才不管這篇文章是不是壹碗“心靈雞湯”，如果我當時就是在沙漠裏，壹碗湯、壹碗水，都能給我希望。
更重要的是， 閱讀這個動作，給我帶來改變 。我在這本雜誌裏遇到過不少“雞湯”，但同樣也遇到了很多好書和另外壹些牛人對世界的看法，我後來的很多閱讀，都是從這裏開始的。對於壹個小鎮青年來說，這個很重要。如果說，閱讀對人生有什麽強力的推動，那麽，這大概可以算壹個例子了。 閱讀給人壹個機會，讓他可以觸碰另壹個世界的邊緣，充滿渴望 。
十幾年後，我還會不斷提起這篇文章，也還記得這期雜誌的責任編輯的名字，他現在是我的上司。我曾跟他聊起這篇文章，他還記得這篇文章的內容，但顯然，他不了解這篇文章曾經發生過什麽事。
三
這個故事，我給壹個朋友講過。他聽過後，謹慎地表示不以為然。他說：妳的人生轉折，竟然是因為壹篇廉價的“雞湯”文。
壹篇“雞湯”文，壹個勵誌的故事，“雞湯”腔調十足的寫法，但是，怎麽就廉價了呢？討厭“心靈雞湯”和“反心靈雞湯”的人，站在真實、邏輯、理性的大門口，在審視如今泛濫的“雞湯”甚至是“毒雞湯”，他們會冷靜又充滿鄙夷地分析，到底是些什麽人每天沈醉在“雞湯”中不能自拔，然後感嘆，這些人在用壹些不真實的內容麻醉和欺騙自己。
我經歷過這個階段，走過了青春期， 我是帶著鄙夷告別“心靈雞湯”的 。因為太熟悉這種套路，乍見於丹之流的人生導師，就有自然的抵觸。開始讀整本書之後，從壹本書裏深入到壹個紛繁復雜的世界，自然能知道人生的糾結和人性的復雜。
我跟自己的學生說過，從小學課本開始，大家都是在讀壹些匯集起來的“文摘”，跟讀壹本雜誌是壹樣的。如果壹直這樣讀下去，從來不接觸整本書的閱讀，妳們永遠都不能理解壹個完整的人和完整的世界。不能妄圖從壹篇幾千字的文章中了解壹個人的壹生。
我也曾嘗試著告訴自己的學生，真實的世界是怎樣的，妳們不能泡在壹碗看似簡單、溫馨的“雞湯”裏，夢想人生的輝煌， 妳們要有面對殘酷的勇氣 。可是，每次這樣看似苦口婆心地勸誡時，我總會心虛，因為我也有過十五六歲的時候，那時，我們最缺乏的恰好就是勇氣和耐心。
壹個扛過大風浪的英雄，風雪夜，在壹家農戶的屋檐下，只因為聽到農夫夫婦絮叨明天的柴火和稀粥，內心的堅定都會土崩瓦解。
說回到我因為“雞湯”文知道的新東方英語老師羅永浩。他在演講中講過自己的壹段經歷。浪跡江湖多年後，為了每年50萬的年薪，他發願要學好英語，去新東方當老師。他把自己關在壹間鬥室中背單詞、做考試題。隨身的除了英語書，就是稱斤買來的壹大堆“心靈雞湯”勵誌故事。
這種故事，從20世紀80年代，由落魄的哈佛大學畢業生傑克·坎菲爾德創作出來之後，已經滲透到我們社會的每個縫隙，無法擺脫。羅永浩說，每天背單詞、做題，是件殘酷甚至慘無人道的事情，每次到了他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那堆若幹斤的“心靈雞湯”書裏，總會跳出幾句話和幾個故事，讓他充滿雞血，繼續拼命。
這是真正的現實，壹個喊著“ 彪悍的人生不用解釋 ”的胖子，靠著“雞湯”麻醉和鈔票誘惑，硬生生從壹個投機倒把分子變成新東方的金牌教師。那年月，他已經是壹個老江湖了，人生危局面前，毅然端起壹碗雞湯。
以老羅的性格，他是不會事後感謝這些“雞湯”的，這大概是壹種很靠譜的人生態度： 承認自己有軟弱的地方，承認軟弱的時候，需要激發和麻醉，這才是真實的人性 。
跟羅永浩相比，我雖然很敬佩那些絕不靠“雞湯”，就能堅定地在殘酷世界活下去的人，但我更欣賞老羅的態度。疼的時候，忍得住刮骨療傷的都是的大神，但我絕對尊重需要壹點兒麻藥才能扛過去的普通人。
想起來，我真是需要認真感謝壹下，在我還很毛躁的時候，安慰和激勵過我的那些“心靈雞湯”。這是壹種普通人正常的心態，疼了，找藥，緩過勁了，不能拿藥當飯吃。畢竟，還有那麽多可以讀的書，每壹個人靈魂都能給我們無限的想象和震撼。
前兩天，還有人跟我吐槽，說《讀者》這種“心靈雞湯”如何如何，雲雲。我很鄙夷地告訴他，妳有多久沒看過這本雜誌了，我們早都不怎麽提供“心靈雞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