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錢德勒(1888—1959)
20世紀美國文學的代表之壹,用教科書級別的洗練文筆塑造了“硬漢偵探”馬洛的經典形象,開創性地將“硬漢派”風格植入文學傳統,革新了美國小說的面貌。“錢德勒式”文風,被後世無數作家爭相模仿;馬洛則成為硬漢鼻祖,此後所有硬漢形象身上都有馬洛的影子。
《漫長的告別》是錢德勒無可爭議的代表作,也是他至為得意的作品,斬獲1955年愛倫?坡獎。
錢德勒的7部長篇小說均以馬洛為主人公:
《長眠不醒》(The Big Sleep)
《再見,吾愛》(Farewell, My Lovely)
《高窗》(The High Window)
《湖底女人》(The Lady in the Lake)
《小妹妹》(The Little Sister)
《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
《重播》(Playback)
二、關於《漫長的告別》目錄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書迷必備手冊
錢德勒人生大事記
關於錢德勒,妳不可不知的事
人人都愛錢德勒
錢德勒語錄
三、《漫長的告別》文摘
《漫長的告別》第十三章
年長的侍者慢吞吞地踱過來,隨便瞥了壹眼我那杯寡淡的蘇格蘭威士忌加水。我搖搖頭,他濃密的白發上下點了點,就在這時,壹個美夢走進酒吧。有壹瞬間,我覺得酒吧裏沒有了任何聲音,時代精英停下了唇槍舌劍,高腳凳上的醉漢停下了滔滔不絕,那情形就仿佛指揮輕輕敲打樂譜架,手臂舉起來懸而未落的那個瞬間。
她身材苗條而修長,穿白色亞麻的定制服裝,脖子上系壹條黑白圓點的絲巾。她的頭發是淡金色,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公主。頭發上有壹頂小小的帽子,淡金色頭發像巢中小鳥似的蜷在裏面。她的眼睛是罕有的矢車菊藍,睫毛很長,顏色淺得有點誇張。她走到過道對面的桌子前,脫掉白色長手套,老侍者為她拉開桌子,絕對不會有哪個侍者會用這種方式為我拉開桌子。她落座,把手套塞進挎包皮帶底下,感謝侍者,笑容是那麽溫柔,那麽優雅而純潔,迷得他幾乎動彈不得。她對侍者說了句什麽,聲音非常低。侍者哈著腰快步走開。這位老兄有了真正的人生使命。
我盯著她看。她發覺我盯著她看。她擡高視線半英寸,我的視線就轉開了。然而無論我看哪兒都屏著呼吸。
世上有這樣的金發女郎,也有那樣的金發女郎,金發女郎如今都快變成笑話了。每個金發女郎都有自己的特點,也許只有散發金屬光澤的那些除外,她們的金發在漂白劑底下和祖魯人壹樣金,性情和人行道壹樣軟。有嬌小玲瓏的可愛金發女郎,喜歡嘰嘰喳喳。有仿佛希臘雕像的高個子金發女郎,會用冰藍色的眼睛拒妳於千裏之外。有仰視妳的金發女郎,香噴噴亮晶晶地吊在妳的胳膊上,妳帶她回家她總是非常非常累。她打著無可奈何的手勢,說頭疼得厲害,妳想扇她,但妳也覺得慶幸,因為妳在投入太多時間金錢和希望前就發現了她的頭疼。因為頭疼會永遠存在,那是壹件永不過時的武器,比殺手的刀劍和盧克雷齊婭的毒藥瓶還致命。
有柔弱溫順愛喝酒的金發女郎,只要是貂皮質地,什麽衣服都願意穿,只要有星光屋頂和喝不完的香檳,什麽地方都願意去。有活潑自在的小個子金發女郎,她是妳的好夥伴,喜歡自己付賬單,渾身都是陽光和理性,精通柔道,能壹邊過肩摔撂倒壹個卡車司機,壹邊讀《星期六評論》社論版還頂多只看漏壹個句子。有皮膚異常蒼白的金發女郎,罹患某種非致命但不可治愈的貧血癥。她沒精打采,弱不禁風,說話輕聲細氣,聲音不知是從哪兒發出來的,妳壹個指頭都不能碰她,因為首先妳不想,其次她在讀的不是《荒原》或原版但丁,就是卡夫卡或克爾愷郭爾,甚至在研究普羅旺斯語1。她熱愛音樂,聽紐約愛樂樂團演奏辛德米斯,她能告訴妳六把低音提琴的哪壹把慢了四分之壹拍。據說托斯卡尼尼也能做到。倒是正好湊成壹對。
最後還有壹種美艷動人的展品金發女郎,她比三個黑幫老大都活得久,然後連嫁兩個百萬富翁,每次離婚都能帶走壹百萬,老來住在昂蒂布海角的淺粉色別墅裏,有壹輛帶司機和副手的阿爾法羅密歐大轎車,豢養壹群沒落貴族,她對他們全都抱著心不在焉的親昵態度,就是年老的公爵對管家說晚安的那種神情。
過道對面的美夢不屬於以上任何壹種,甚至不屬於那個世界。她無法被歸類,遙不可及和清澈透亮得仿佛山泉,比水色還要難以捉摸。我還在盯著她看,這時手肘邊響起了壹個聲音。
四、錢德勒語錄
如果壹個人體重壹百九十磅而又能表現得壹派風流瀟灑的樣子,那正是我這時努力的目標。——《長眠不醒》
將軍又同我講起話來;他說得很慢,非常吝惜自己的氣力,就像壹個失業的歌舞女郎節約使用自己最後壹雙好襪子壹樣。——《長眠不醒》
兩盞燈的燈罩也破舊得不像樣子,簡直就像年老色衰的妓女,仍不甘心地炫耀艷俗的色彩。——《再見,吾愛》
她的表情和聲音裏露出壹種虛假的熱情,淡得就像中國人的茶。——《再見,吾愛》
看著這家人的房子逐漸從我視線中消失,我有壹種奇怪的感覺。我好像寫了壹首詩,寫得很好,可是我又把它丟了,以後也永遠不會再記起我寫的是什麽了。——《高窗》
壹個不敢超越自己的作家跟壹個害怕犯錯的將軍壹樣無用。——《高窗》
在這間屋子裏,玻璃杯發出輕輕的叮當聲,燈光照射出溫和的光輝,人們低聲耳語,談愛情,談百分之十的利潤,或者別的什麽適合在這樣壹個環境談的話題。——《高窗》
我知道。馬洛什麽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怎樣賺錢把日子過舒服壹點兒。——《高窗》
我喜歡喝酒,但不是在人們把我當成傾訴對象的時候。——《湖底女人》
事情簡單而自然,簡單而自然的事往往是對的。——《湖底女人》
我就像吃飽了的魚看到斷了線的魚餌壹樣無動於衷。——《小妹妹》
他的表情跟我想象中的壹樣。如果妳忘了把鞋子上的泥擦掉,他會是第壹個告訴妳的人。——《小妹妹》
他是那種小鎮裏自以為虔誠的家夥,從小到大都讓媽媽摟著脖子,讓牧師牽著手。離開家來到這裏他覺得很寂寞。他賺了些錢,他想買點兒甜蜜和溫暖,但不是映在教堂窗戶上的那種甜蜜和溫暖。——《小妹妹》
我沒有勇氣告訴她,我只是因為無所事事、閑得慌罷了。或許跟春天也有些關系。還有,因為她的眼睛裏有比堪薩斯州的曼哈頓更加古老的東西。——《小妹妹》
外頭走廊裏傳來她清脆細碎的腳步聲,就像爸爸想吃第二塊蘋果餡餅時,媽媽敲桌沿兒的聲音。——《小妹妹》
她禮貌地說,聲音跟寄宿學校的湯壹樣,又冷又淡。——《小妹妹》
她聲音越來越小,像是在悲傷地自言自語,更像殯儀館的人在向死者家屬要定金。——《小妹妹》
她的聲音停在最後壹個字上,好像風中忽然停下的羽毛,旋轉著飄升起來又緩緩落下;無聲的微笑微微拉動她的嘴角,那是在邀請人,很慢,像個想撿起雪花的孩童。——《小妹妹》
我在老板那兒待了四十分鐘,所以我變得跟推拿師墻上的人體解剖圖壹樣艷光四射。——《小妹妹》
她看我的表情,好像我剛從海底夾了條淹死的美人魚爬上來。——《小妹妹》
我站起來,但暈頭轉向,跟壞掉的洗衣機壹樣有氣無力,跟烏龜壹樣縮著個頭,跟小山雀壹樣羞怯,跟裝了義肢的芭蕾舞演員壹樣壹籌莫展。——《小妹妹》
金錢有個特別之處,數量大了,它就會擁有自己的生命,甚至自己的道德準則。——《漫長的告別》
普通人活得疲憊而惶恐,壹個疲憊而惶恐的人負擔不了理想。他必須養家糊口。我們這個時代見識了公德和私德的令人震驚的退步。人們的生活遭受品質缺乏的戕害,妳不可能期待他們擁有品質。大規模生產沒有品質可言。妳不希望貨物的品質太好,因為品質好就會太耐用。於是妳用式樣替代品質,這是壹種商業欺詐,旨在人工營造過時的感覺。大規模生產必須讓今年的貨物到明年看上去不夠時髦,否則明年的貨物就賣不出去了。——《漫長的告別》
法律不等於正義。法律是壹種非常不完善的機制。妳恰好按對了正確的按鈕,而且運氣特別好,跳出來的答案會是正義。法律的意圖也僅僅是提供壹種機制。——《漫長的告別》
妳丈夫這個人能夠苛刻地審視自我,看清內心深處究竟有什麽。這種天賦很罕見。大多數人壹輩子要用壹半精力去維護他們從未有過的尊嚴。——《漫長的告別》
我左手邊是個空著的遊泳池,沒有什麽東西比空著的遊泳池看上去更空蕩蕩的。——《漫長的告別》
我去廚房煮咖啡——成桶的海量咖啡。濃烈、強勁、苦澀、滾燙、無情、墮落。疲憊男人的活力源泉。——《漫長的告別》
悠閑谷正在享受完美的夏天。壹切都是規劃好的。人間天堂有限公司,而且有著嚴格限制。只接受最優雅的人士。絕對沒有中歐人。只有最精華、最頂尖的階層,最可愛、最迷人的人群。就像洛林夫婦和韋德夫婦。十足真金。——《漫長的告別》
但有錢人不知道。他們從沒體驗過真正的快樂。除了別人的老婆,他們從不特別想要什麽東西,和水管工的老婆想給客廳添置新窗簾相比,這種欲望實在蒼白得很。——《漫長的告別》
我性格軟弱,沒膽識也沒雄心。我抓住銅戒指不放手,詫異地發現那不是黃金。我這種人壹輩子會有壹個光輝時刻,秋千架上完美的壹蕩。然後余生就全花在盡量不從人行道掉進臭水溝上了。——《漫長的告別》
生命的悲劇不在於美麗的事物過早衰亡,而在於它們變得蒼老和鄙俗。——《漫長的告別》
壹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人在逃跑,總有人想抓他。外面千種罪惡的黑夜中,人們垂死,人們傷殘,人們被橫飛的玻璃割喉、撞死在方向盤上、碾死在重型輪胎下。人們被毆打、搶劫、勒死、強奸和謀殺;人們饑餓、生病;人們感到無聊,因為孤獨或悔恨或恐懼感到絕望、憤怒、殘忍、狂熱,哭得渾身發抖。壹個不比其他城市更糟糕的城市,壹個富裕、繁榮、充滿自尊的城市,壹個失落、挫敗、充滿空虛的城市。完全取決於妳的位置和妳的個人成就。我沒有。我不在乎。——《漫長的告別》
說壹聲再見,就是死去壹點點。——《漫長的告別》
妳深深打動過我,特裏,用壹個微笑、壹下點頭、壹次揮手和這兒那兒的安靜酒吧裏安安靜靜喝幾杯酒。感情還在的時候真是不錯。別了,朋友。我不會說再見。我已經和妳說過再見了,那時候說再見還有意義。那時候說的再見悲傷、孤獨而決絕。——《漫長的告別》
我再也沒見過這些人裏的任何壹個,警察除外。和警察說再見的辦法還沒發明出來呢。——《漫長的告別》
“壹個像妳這麽冷酷的人為什麽會如此溫文儒雅呢?”“我不冷酷就活不到今天了。而要是我不溫文儒雅也不配活在這個世間。”——《重播》
2019年3月27日摘自《漫長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