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口住的這壹片很少有人在崗上念書,我每天上學都是壹個人單行。猛然跌入到新的環境,孤單和失落,生疏和怯弱,使我讀書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種愜意快樂的狀態了。記得有壹回下午上算術課,西邊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頭頂上,讓人懶洋洋的。老師用粉筆指著黑板上列出的算式,喋喋不休說個沒停。我懵懵懂懂地坐在位子上,也說不清是因為不懂而焦慮,是因為落後而自卑,還是因為分心而自責,心裏有壹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就望著下課。我逐漸變得懼怕學習進而開始逃學了,有好幾回下午我都沒到學校去上課。上學時,我像平時壹樣背著書包從家出門,快到學校巷口時,我就悄悄溜進巷口斜對面那家百貨批發部的門洞裏。批發部臨街壹面沒窗戶,下午很少有人來。我背著書包,背對兩個門洞之間的那方墻,面對幾米之外的櫃臺,壹站就是壹兩個小時。心裏既有怕被老師發現父母知道的那份惶恐,也有學習陷於困境進退維谷不能自拔的那份煎熬。等到學校下午放學了,我再像平時那樣背著書包往家走。逃學的事情,從來也沒有老師過問過,後來也壹直沒有向父母說過。那個時候我姨娘在學校整天忙於自己的工作,父母帶著我們寄居在舅舅家,每天苦於生計不能維持,誰能有精力留心我上學甚而逃學的事情呢。
那時候西門街上店面還比較多,我上學途中喜歡這家門口瞅瞅,那家門口站站。有壹天下午上學,我過了工人體育場,轉拐上了城中心通往崗上的那條街,只見街東頭到城中路轉彎,街西頭過大橋壹直到西門崗上頂,街道兩邊的店鋪和住戶門前站滿了人,壹路都有許多人在急速敲擊著手中拿著的鐵盤鐵桶之類的破銅爛鐵,許多人壹邊敲著還壹邊擡頭朝天上望著什麽,就像是壹曲雜亂無章的打擊樂露天大合奏,又像是在期盼著上天趕快派人下來處理什麽急事。我起初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後來聽路邊的人說這是為了驅趕天上的麻雀。據說通過這種成千上萬人四處敲擊壹起敲擊集中敲擊的辦法,可讓天上的`麻雀被嚇得無處落腳無處覓食,這樣麻雀們就會被累死餓死。第二天下午散學我路過壹家店鋪門口時,聽到有人在議論頭天全城全縣敲擊的戰果,說昨天天上有好多麻雀又累又餓掉到地上摔死了,更離奇的是,某某大山裏有只老虎嚇得跑了出來,被人打死了。壹九五八年上半年發生的這件事,今天可能被當成笑話,但這在當時是非常神聖的,因為這是從上面布置下來的任務,叫全民除四害,麻雀就是四害之壹。四害中還有壹害是老鼠,為了督促全民打老鼠,要求每戶居民上交壹定數量的老鼠尾巴。我在上學的路上就看到過有的店鋪在房梁上掛著幾根乃至十幾根紮在壹起的老鼠尾巴,聽那掛得多的人家站在門口向別人炫耀,說自己家最近又打死了幾條老鼠,又多攢了幾條老鼠尾巴。
壹九五八年大躍進,不光有全民除四害,還有全民掃盲。如果說除四害中的兩件事我只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麽掃盲中,我可就是實實在在教過壹名學生的老師了。不記得第壹次是誰帶我到我的掃盲對象家去的,只記得她家在西門河灣街道後面,離西門小學有壹裏多路。壹進門就能看到屋中間有張搖床,搖床裏睡著壹個不大的寶寶。後來每回下午散學過後我背著書包到她家裏去,她都叫我坐在離搖床不遠的小凳子上,我拿出我書包裏的掃盲課本。她則順手從搖床裏拿出自己的掃盲課本,坐在我對面,壹手搭在搖床上,輕輕晃動著身邊睡著的寶寶,壹手拿著課本。我指著書上的字教她認讀,我讀壹遍,她就跟著讀壹遍。教過幾個字之後,她說今天不認了,下回再認吧,我就背著書包回家。就像這樣,我到她家去過好幾趟,後來那本薄薄的掃盲課本上的字還沒教完就沒去了。那壹年我虛齡十歲,而她那時想必也才二十幾歲,因為我從未見到過她有比睡在搖床裏的寶寶大壹點的孩子。時光荏苒,如今五十六年的光陰過去了,如果她還健在,不知是否也還會憶及當年掃盲識字時的事情,並且記得還曾經有過我這樣壹位年幼的啟蒙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