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癡心是個有風吹過的下午,珞珈山南那片草地還沐浴在午後明媚的陽光裏,從第壹眼接觸我就知道他是壹個醫生,我見過太多空渡的弟子,化生寺的禪徑通幽成就了他們瞳孔裏無壹例外的悲憫神情,那些眼睛裏流露的是我所喜歡的清逸,還有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絕塵。
我告訴他這樣躺在觀音姐姐所喜歡的花草上會惹怒那只看山的黑熊精的,於是我看到他很憨厚的笑了。
“癡心絕對,叫我癡心就好。”
我不想說這是壹個多麽普通惡俗的名字,在這個紛繁的塵世裏我每天都會遇上數不清的人魔仙,有許多的擦肩而過和壹面之緣,走過了也就消逝在記憶的深淵,不曾驚起過半絲的漣漪。只是當我看到癡心那張在陽光下很燦爛的似曾相識的笑臉的時候,我就明白,也許終其壹生,我們都不會錯過彼此的。
這種直覺,來源於我那為仙的敏感。
仙?
是的,我是仙,九天金鑾殿裏高貴血統裏的壹員。
只是,似乎從來到這凡世的那壹天起,我就變得不再純粹。
我甚至不知道怎麽和眼前這個向我報以微笑的醫生怎麽介紹自己那尷尬的身份。
“仙谷山,我喜歡別人叫我仙。”
三界裏每天的聚散離合都有壹個冗長的數字,浩若漫天繁星。也許是命運中冥冥的註定,在這樣壹個下午,珞珈山南潮音洞外,與其說是我和癡心認識了彼此,不如說是在這個我常感雲淡風清的世界裏,有壹扇門已經悄悄為我們打開。
“妳不覺得浪費了這樣明媚的陽光是壹種罪過嗎?”
“……也許吧,只是這樣的燦爛在每壹個晝夜的輪回中還是會有的啊!”
“即使是仙,在這個世界裏,也很難說所謂的明天的吧!”
癡心的話讓我想起了風——風行天。壹個常常責備我迷離眼神的大唐男子。他說在這個世界上走過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都不會再相信明天的存在。他的話和癡心有著驚人的相似,“天知道哪個月黑風高的夜裏仇人就找上門來了。”風說這些的時候是在傲來的酒樓裏,有淡淡的醉意。我知道他有太多的疲憊與厭倦,也許傲來美酒的刺激,才會讓他暫時忘記刀光劍影的慘淡,在那樣的時候我看不見平日素衣銀扇逍遙自在的風行天。
那時我們三個在壹起幹著各種各樣的賺錢營生,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即便瀟灑如風蠻橫如牛又或者超脫如我,也離不開建業的烤鴨長安的包子,而那些足以讓風麻痹自己的百味蛇膽更有著不菲的價格。
壹句話在這個塵世裏我們依舊擺脫不了銅臭的味道。
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我們基本上什麽活都接,抓強盜、押標、抓鬼、送信、賣體……在傲來的酒樓裏我們常常慨嘆自己為了銀子的墮落,在迷醉與清醒之間的那些抱怨是片刻的壹吐為快,並不影響我們在第二天裏為了哪怕是送信那樣卑微的500銅錢兢兢業業,我們只是知道在手頭寬裕的日子裏,大家會醉的沒心沒肺,壹切的辛勞和抑郁都被美酒的烈性在不知覺中溶解。
總是有那麽壹段時間裏手頭的活不是很好做,見慣了刀光血影的風和牛,也常常在任務完成以後有心有余悸的長長嘆息。生存,這兩個簡單的字眼喜歡在輕描淡寫中讓人賭上所有。然而牛卻不止壹次的聲明他對這樣生活的喜愛,或許是因了他天生我魔的孤高,馬革屍還是他在酒後說過最多的醉話,對此我和風總是淡淡壹笑,我們早就習慣了在這個世界中每個人所締造的屬於自己的道路,每個人魔仙,他們每天的不辭辛勞,僅僅是為了經營壹個自己心目中所認定的生存盛典,這是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所有人魔仙不言自明的約定俗成。
牛本來是那種風在非常時期雇來當打手的獅駝嶺弟子,漸漸的隨著合作機會的增多,風成了牛為數不多的可以賒賬的客戶,在牛追債的日子裏風又很成功的把他變成了那種像我壹樣可以千裏迢迢招來替他付酒錢的朋友,從此以後那些風所欠下牛的糊塗賬也就僅僅是酒後的笑話。牛說是因為風的簡單和直接,讓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很難交到這樣純粹的朋友了,而風,也曾經說過他是壹個簡單直接的人,是簡單直接讓他的劍和扇子變的很快,讓他可以風行天下。每當這些記憶中的話語閃過我的腦海,我總是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義無返顧的和他們走到壹起的原因,這些我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覺,或許就是自己長久遊走在如孤島般現世中最後的歸宿。
直到癡心的加入以後,仗才變得好打壹些,我們甚至開始接那些殺人的業務,其實我們都不介意殺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需要和某些人浪費太多口水的。我們不敢懷疑癡心的悲天憫人,而事實上我們也不曾發現過哪個不該死的人會喪命在他的手下,而牛總是在讓我們感到他是壹個很噬血的魔之後躲在壹旁暗暗的笑,我們都知道這是他在為自己建樹身上最後的魔族驕傲,因為和癡心壹樣在無數次的妳死我活中,牛手上那把龍鯪寶刀上所沾染的血跡,都是該向小白報道的人的。是牛讓我們學會永遠不要從外表去評判壹個人的價值,見過了太多刀光劍影的他早就解讀了生命的可貴,那些掛在嘴邊的硬話僅僅是他那些與魔所格格不入的行經的小小辯護。
有了癡心的協助我們總算可以通過大單的生意來減少忙碌的程度,在每年癡心離開的那幾個月裏我們也可以通過平日的積累不必有窘迫的時刻。閑淡的日子裏大家都掛著舒心的笑,時間也仿佛加快了流逝的腳步。我們只記得有許多個春花秋月,有許多個嚴冬酷暑,有許多次的話別和重聚。
年復壹年
又是曼陀羅花開的季節,和癡心話別的日子,我不知道癡心還會不會等到他守侯了那麽多年的東西,我只是分明看到他和風額上很淡的皺紋前兆,或許我們都該有另外壹種生活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腳步停下太久,註定了壹個天涯海角之外又是另壹個天涯海角,我已不能耽擱。
在那個月圓的日子夜裏,我們最後壹次酩酊大醉,當風說他真的感到有點累時候我們知道他離去的日子不遠了。他該有壹個家,有壹個賢惠的妻子,過壹些簡單幸福的生活。
在風新婚的夜晚,到場的只有癡心壹個,他們為我和牛都擺上了酒杯,在癡心以後的描述中,我們的嫂子,在那個星空下,白衣素裙,自然天成。
當我再次見到風的時候,那個叫我做幹爹的風的兒子已經可以舞著我的暗夜纏著我教他那得自東海龍王的絕世槍法。我忽然間仿佛看見了許多年前的風,想起我們在建業的第壹次相遇,想起癡心年年歲歲的守侯,而牛,此時或許正是天上的某壹顆星辰,在冷眼俾倪這個紛繁的塵世。
相聚總是短暫,我們早已習慣癡心的腳步隨著曼佗羅花的轉動,目送癡心離去我看到倚在門邊風和我們的嫂子,白衣素裙自然天成。許多年以後當我獨自壹人漫步在方寸山端看著頭頂明明滅滅的星恢,我知道在遙遠遙遠的那邊有兩個人也同樣在註視,風和我們的嫂子,是他們告訴我什麽是幸福的味道。在那樣的也晚我會惦念起自己心中收藏的那個女孩,想起她那熟悉的背影,在有流星劃過的時候我會許下美好的祝福,為她也為自己。我無法向風或者癡心或者牛訴說心裏裝著壹個人的幸福和苦澀,即使在無數次酒後吐真言的時刻,我還是小心的把這些收藏在心裏壹個人哭笑。
癡心圓寂的時候囑咐要把他的骨灰撒在普陀山下,或許是對塵世有過太多的流連,我們在他的遺體裏沒有發現舍利子,然而這又有什麽重要的呢,壹切的壹切包括數十年沒有所謂值與不值的等待,都將消散在潮音洞外淡淡的風中化做塵與土。
而我,抱著仙族不老的軀體長久的進行那些遇到壹些人也會錯過壹些人的遊蕩,壹次次的離開是不希望看到那些讓我的生命不再孤單的人容顏變老甚至於生老病死。然而當虬髯客不知道是第幾次挽留我的時候我答應了他,我喜歡和這個班駁的老人相處,我還記得他年輕時我們從他手裏接過結義酒時他爽朗的笑和潔白的牙齒,只是而今他已是個說話漏風的老人,在漫長的時間過去以後不變的是他執著的認為我潛意識裏對這裏的留戀和對我的挽留。這個似乎早就洞察了天機的老人終於讓我感到長壽村的這間草蘆是自己漂泊腳步的終點,我似乎要過上壹些像風那樣平靜的生活了,其實壹樣或不壹樣,這並不重要。
壹年以後我學會了釀造那種讓人難以割舍的佳釀。
以後每年桃花盛開的季節我都到壹個遙遠的小島,那裏有壹個女人,壹個不比虬髯客年輕的女人,她會給我壹種桃花的花瓣,那是釀酒必不可少的原料。我把那個個島叫做桃花島,把那個人叫桃姨。每年的這次桃花島之行我都會想起癡心每年的普陀等待,這個世界總有那麽些莫名奇妙在不經意間就揉進生活不離不棄。
桃姨的年齡很讓我揣測她和虬髯客之間的風花雪月,然而我始終都沒有問,這些陳年的事不是我所關心的,正因了如此,我還在忐忑中責問自己是不是壹個漠然的仙。
和虬髯客離去時壹樣,桃姨走的時候也給我留下了半壇酒,在那個桃花飄落的下午我握著她的手感覺她的體溫漸漸退去,這是和幾天前虬髯客離去的時候壹樣的感覺。看著眼前這片被映紅的海,我思量著要不要喝下這壇湊在壹起的酒,醉生夢死,這個世界上唯壹的佳釀,可以讓人忘記所有的記憶,像壹張白紙壹樣重新去擁有壹份新的人生經歷。在舉杯不定之中我的腦海裏再次出現了風幸福的壹家,癡心在那片陽光下充滿希望的和牛在戰場上決絕的眼神,我突然發現自己真的習慣了咀嚼這樣的記憶過日子,醉生夢死又如何,前世今生又如何,我只知道在太陽落下之前,我要把桃花島留下最後壹批桃花帶回長壽那間簡陋的酒窖裏,去完成他們生於此時的使命。
至於來年,我早已經學會用虬髯客的口氣說:那就等到來年再說吧。